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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想到这里,萧如海突然后知后觉,或许,在这之前,白之绍就利用过他,利用过金吾卫,只是因顾念沈胜衣,利用不深,眼下没了沈胜衣,又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他也没了那么多顾虑,索性直接摆上台面了。
萧如海越想越是胆寒,他真不该帮他促成假死,这真是一步错,步步惊心,萧如海虽悔不当初,但为时已晚,唯有万幸白之绍虽有利用他之嫌,但无害他之心。
想他虽心机深沉,善于谋算,只是瞧他往日为人,似乎多为防备反击,很少主动生事害人,倒是还念及旧情,想方设法要为沈胜衣报仇。
沈胜衣……
萧如海一想起沈胜衣,顿觉沉痛惋惜,倘若白之绍是真心实意为沈胜衣报仇,利用利用他也是无妨,只是也需多个心眼,赌白之绍事后不会过河拆桥,想到这里,萧如海抬目一望,加快脚程回了金吾卫府衙,去安排排查薛国公事宜。
而那头,幻纱在自己屋里,正坐在桌前,拿了一枚步摇对着烛火发呆,这枚珐琅花步摇是沈胜衣赠予的,算是定情信物,她曾欢喜得紧,日日戴着,可惜后来不慎摔碎了,多得徐羡先请了老工匠修复一番,修过的步摇好是好的,美则美矣,可她总觉得太过华丽繁复,始终喜欢不起来,她戴过几次,便搁在妆匣里了,如今想来,它仿佛早就昭示了她与沈胜衣的情意开头美好,结局潦草,只是可惜,那时她看不懂。
幻纱心细细地疼,叹息一声,尾音落下之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幻纱连忙将步摇重新放回妆匣里,开门一看,竟是白之绍:楼主
白之绍迎上幻纱的视线微微淡笑,询问了声我可以进来么,待幻纱让开条道,便拿着一物翩身进了屋。进了屋中,倒没来得及落座,反而先是对一幅画好奇了。
幻纱不由疑问道:楼主,这么晚了,您是有什么事要幻纱去办么
白之绍随手一指,勾唇轻笑道:这画是谁送的
徐羡先徐郎。幻纱才想起白日里得了此画,却忙不停歇,到现在都还没看上一眼。
哦白之绍好奇心更浓了,长安里,人人都只叫徐羡先是病弱贵公子,只记得他的病恙和柔弱,却鲜少有人知道他也是满腹才华,设色浓重鲜艳,或许因双腿有疾,尤善鸟兽、宫苑、人物,白之绍随即吩咐道,展开看看。
幻纱便把画卷在桌上铺开,只见画中幻纱如云端仙子,手执冷剑,眉目冷凛,仿佛是徐羡先早在心里描绘过幻纱千百遍,再挥笔而就,才能如此栩栩如生。
幻纱虽也喜欢,却又觉得有些怪异,白之绍心中轻笑,徐羡先什么心肠,他一清二楚,不过是想雪中送炭,近水捞月罢了,大抵是听了沈胜衣没了,拖着残腿也要赶紧来献殷勤。可是,只要有他在,幻纱就落不到旁人手上。
幻纱还在端画详细,白之绍却已经自行拿出一盒药膏,此为玉缎续肤膏,乃西域巫医配制,能使新伤旧疤愈合剥落,肌肤光洁如新,但因其中有八味药材踏破铁鞋亦是难寻,百金难求,白之绍也是求了几年才求来这么一小盒。
幻纱见白之绍小心捧出,心知必定珍贵,但是她并不知,在白之绍眼中,最珍贵的是她本人,否则,哪怕千金万金,白之绍也是弃之如敝屣。
幻纱自然感激不尽,她脖颈间伤痕已久,虽早已愈合,但落了疤,始终不好看的。
幻纱欲要接过药膏自己上药,白之绍无奈地瞥了她一眼,语气带笑地反问:你自己如何上药
这……幻纱只瞧见了楼主嘴角噙笑,可她压根不敢细思细看,急急转开了脸庞。
白之绍与幻纱隔得很近,他明明连呼吸都小心短促,生怕惊扰到了他,却见她睫毛颤颤,目光闪躲,大概是猜到了他的心思。
他虽贵为一楼之主,却只有在她生病、受伤、昏迷、脆弱之时,才能正大光明待在她身边,抱着她,疼惜她,可是,就算在这时,她离他看似很近很近,其实也很远很远,想他口含富贵出生,年少时还曾野心勃勃,阿耶阿娘不在之后,留给他的不过是一把折扇,一身白衣,一支玉簪和一个孤独的楼主之位罢了。事到如今,经历了这些坎坷和春秋,他看透了一些,放下了一些,硬撑了一些,一生所求已剩不多,只是奢望幻纱这束曾短暂停留在别人身上的清冷孤傲月光,能早日回头照亮他,照亮他的内心。
思及此,白之绍嘴角泛起淡淡苦涩,他收回手,将盒子放在桌上,起了身,道:走了。
幻纱不解地问:楼主不带走它
这药膏本就是为你所求,不过是近日才到,自然你先用。白之绍低首敛目,看着幻纱脖颈间的那块伤疤道:姑娘家,还是不落疤才好。顿了顿,白之绍极缓极慢地抬起眼,对上幻纱的双眼,嘴角虽然淡笑,眸中全是清冷地道:我只是奇怪,徐羡先每次抬头望你,为何看不到你脖间的伤,若是看见了,他为何故意抹去
幻纱轻轻蹙眉,有一点点惘然,过了会儿,才似如梦初醒地道:楼主所言,幻纱懂了。
白之绍走后,幻纱回望那幅画,望得久了,就越发懂了。若画中之人真是她,那徐羡先为何不画她的伤疤,反之,若徐羡先是故意抹去,画中之人便不是她。
或许,徐羡先眼中,画中人是白玉无瑕的,可惜她幻纱并不是。
萧如海与白之绍商议,每夜亥时,萧如海来霓裳楼汇合,萧如海手中心腹不多,幸而白之绍拨了不少蟪蛄组织的游侠听他调令,长安一共一百零八坊,薛国公产业就遍布一百零八坊,就算他们秘密联手,但推进之慢,一连三日下来,毫无进展。
今夜,崔慕白也来了,奔波了整整一日,崔慕白又渴又饿,见桌上有糕点有茶水,也顾不上礼仪客气,先是塞了一个透花糍进嘴里,刚咽下去,又端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对着壶嘴灌了半壶水,璃香在一旁目瞪口呆,气呼呼喊道水牛,解了渴的崔慕白这才放下茶壶,不好意思地对着璃香嘿嘿一笑,凑过来打趣道:媳妇儿,你家郎君饿了一天了,你不心疼,怎么还笑话我
我呸。璃香脸庞一团熟红,又恼又羞地瞪着崔慕白道:谁是你家媳妇儿,害不害臊!
谁害臊谁就是我媳妇儿。崔慕白吃定了璃香,一脸坏笑地道。
璃香越是害羞,崔慕白越是开心,正逗着,见萧如海和白之绍一前一后来了,崔慕白连忙正色报告道:长官,今天还是没查到绿幽。
奇了怪了,难道绿幽还能凭空消失不成璃香托着腮苦着脸,瞪着圆眼不解地问。
崔慕白故意神秘兮兮一笑,卖关子地问道:但是你猜,我今日发现了什么
什么璃香太好诱骗,一听崔慕白这么说,立刻扬起好奇的脸,兴奋地问道。
我今日看到那薛国公府派了府兵到街上,说是丢了个东西,说是就算要把长安城翻遍,也要把它给找出来。
这么稀奇璃香又惊道。
是。
那你可知,所谓何物萧如海拧眉问道。
不知道,总之神神秘秘的,一见是我们问,那些府兵就不谈了,贼眉鼠眼的,分明是防着我们。
我倒是好奇了。白之绍闻言,摇着扇子笑道,到底是何物,值得王亭在天子脚下动用府兵。
崔慕白不好意思地道:确实不知。
既然不知,白之绍慢悠悠地道:何不去问上一问。
萧如海面色大骇:你的意思是,去问王亭
没错,白之绍应得波澜不惊,与其在这里猜测半天,不如直截了当去问王亭本人。
你疯啦当面去问王亭!他怎么会告诉你萧如海站起身,吃惊且愤怒地打断道,但看了伊真一眼,又泄气地坐了回去。
眼下绿幽失踪,蛰伏不出,已是困局,倘若不兵行险招,如何能破况且一般人去,他自然不会告之,白之绍本是低头将扇子漫不经心地一折一折折上,说到此处停顿了下来,缓缓抬起脸,脸上笑容游刃有余,说得却让在场所有人皆触目惊心,但倘若去的是绿幽呢……
绿幽哪里有绿幽!萧如海眉宇间攒满怒气,质问道。
璃香,你们可记得当年,我们是如何揭穿阿史那真如的把戏的白之绍轻笑问道。
用的皮影,璃香在台上说了一出好戏,道出了阿史那真如鲜为人知的身世,揭穿了他的狼子野心。璃香微仰着头回道,小脸上写满了得意。
没错,璃香,那就说上一句吧。
璃香咳了咳,清了清嗓子,细细柔柔地道了句:楼主,幻纱姑娘,绿幽在这里给各位请安,你们说,我学得像吗
你,你,你……萧如海瞪眼如牛铃,手指着璃香颤抖了半天,才说道:你竟能学绿幽说话,还能分毫不差!
绿幽在霓裳楼待了几个月,与她们朝夕相处,互称姐妹,骗骗王亭,估计不成问题。
等伊真姐姐给我易了容,我再去绿幽房里找件绿底子襦裙,瞒天过海,简直小事一桩嘛。璃香笑盈盈地天真设想。
萧如海稍宽下心,总算吃得下茶了。
众人一派和和美美,只有一旁的崔慕手足无措地看了看璃香,又看了看白之绍,满面纠结半天,最终还是捏紧拳头鼓足勇气,开口问道:可是,为何是璃香为何不能是幻纱姑娘,不能是,不能是……崔慕白满脸通红,质问却因明目张胆的私心而渐渐没了底气,只能越说越小声,头也干脆羞愧地低埋下去。
你想问,为何不能是旁的任何人,为何偏偏是璃香,是吗白之绍何等聪明,一眼看穿崔慕白心思,遂勾唇慢声道:伊真虽会易容,但武功太弱,幻纱虽会武,但放不下身段,学不会曲意逢迎,而璃香素日机灵好动,闲来无事时最喜欢学人说话走路,才会有此学舌技能,况且,倘若真被王亭揭穿,她武功也仅在幻纱之下,还能脱身,所以,此事只能由璃香去办。
崔慕白见白之绍确实有理有据、无偏无倚,他还能说什么呢,他只恨璃香为何偏偏学了此种技能。想那歹毒王亭,连沈胜衣、白之绍都近乎折在他的手上,璃香此去,分明就是羊送虎口,送她去死,他们都不心疼璃香,他心疼!
白之绍见崔慕白一不答话二不反驳,僵着局面陷入执拗,温温和和地威胁道:或者,崔大人是有别的法子,嗯
他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崔慕白只觉得自己双臂重若千斤,他极缓极慢地抬起手,半天才抱拳,深吸了口气,痛苦地认道:小人浅薄,望白楼主海涵,一切……全听白楼主吩咐。
此句一出,他是认错,也是认命了。
还未等崔慕白放下双臂,一只手就截了过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璃香就不由分说拖着他跑了出去。
两人跑啊跑,跑得远远的,跑到所有人都听不见的地方,璃香才停了下来。崔慕白诧异道:璃香……
璃香转过身,整张脸猝不及防凑到他的眼前,忽闪忽闪着眼睛,关切又笑意盈盈地问道:方才,你是担心我呀。
你说呢。见自己正痛苦,璃香却还没皮没脸地笑,没好气地反问一句,不再理她。
傻子。璃香轻轻地盯着他,看他别扭负气模样,却觉得憨厚极了,终于展颜一笑,嗔怪道。璃香走到崔慕白前面,捡了个干净处蹲下,撑着脸托着腮说道:我不怕。
你不怕死崔慕白连忙蹲到璃香身边,焦急反问道:怕死并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我们也怕,你真不怕死
怕的。璃香偏着脑袋想了想,改口了,又轻轻解释道,还是怕的。只是为楼主而死,我不怕。璃香看着崔慕白,一脸的天真,眼睛亮亮的,为楼主做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我的性命,算得了什么。
你为何这般轻贱自己崔慕白心中百转千回,眼圈一红,情深意切地反问道,凭什么你的命就不算什么,他的命就比你珍贵
不是轻贱,我本来早就该死了,当年是老楼主救了我,又让我们衣食无忧,我已经多活了很久,又认识了你,我很知足的,倘若白楼主想要我的性命,随时都可以收回去。或许今晚,就是我报恩时刻。璃香垂了垂眼眸,怅然失落道:崔慕白,你知道吗,我是姐妹四人里最愚笨的。幻纱武功最高,又得楼主喜欢,待她最与众不同,伊真虽不会武,可是她是一等一的易容好手,人又聪明,若桑待人处事最为温柔得体,又会治病救人,属她最讨喜,就我,不上不下的,在幻纱眼里,我不过就是会一点唬人的三脚猫功夫,性子呢,楼主总说我咋咋呼呼的,有失稳妥,文呢,我从来就不喜欢念书,每次读上一页,就翻墙跑去玩儿了,又或者把话本的书皮偷偷换成课本的,然后在教书师傅的眼皮子底下拿出来看……
崔慕白静静地听着,也不打扰璃香,越听越是嘴角上扬,他平时从未问及她的过去,见她自顾自地倾诉着,反而觉得她如此娇憨有趣,而璃香却还委屈地扳着手指一条一条地数列着:反正霓裳楼别的人都说我又贪吃,嘴又比脑子快,顾前不顾后,又惹是生非,又不够细心,掉人家设计的陷阱还反应不过来,反正我浑身缺点一大堆,能拿出手的却没有什么,好在我年纪最小,楼主他们一贯宠我,把我当四妹,我便只做他们的四妹,每次跟在他们身后,跑腿也好打下手也好,他们要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可是,崔慕白,你知道吗,楼主很少安排我单独行动,璃香轻轻看着崔慕白,开心笑道:所以,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可是,崔慕白听着听着,嘴角的笑容变成苦涩,一颗心逐渐揪起来,他心疼地看着璃香,可是这很危险,你也知道王亭是什么样的人,万一……
璃香突然用食指抵住崔慕白的嘴,不许他再乌鸦嘴,她认真保证道:你且宽心,我不会死的,布政坊那算命的老头儿说了,我命好得不得了,我会儿孙满堂膝下绕,活很久很久的,他算得可灵了,每日去,都要排老长的队了,我花了十两银子呢,他一定很准的。
崔慕白所有注意力都放在璃香的那根如玉葱般的食指上,恍恍惚惚地又被她拖到了她的屋里。
等崔慕白反应过来时,一时耳热面赤,心儿狂跳,他虽因公常常来霓裳楼,平日也时常和璃香说些贴己话,正不知璃香为何将他带来这里,又无端端觉得有些渴,瞧见桌上有茶壶,干脆给自己倒了盏冷茶吃,吃完他扭头,正想问璃香,却见璃香忽然伸了纤纤素手,拔了头上的那支芍药,转头对他含春一笑。
崔慕白登时浑身僵直,三魂丢了七魄,眼睁睁看着璃香褪了衣衫,璃香眼含泪光,轻轻说道:崔慕白,倘若我有去无回……
你不会有去无回的!崔慕白心下一沉,气道。
你听我说,倘若我真的有去无回,你记得去布政坊帮我讨回那十两银子,再帮我砸了他摊子,算不准,还收那么贵。
你不会有去无回的。崔慕白气得浑身颤抖,却不知该从何反驳,只能反反复复强调着,仿佛多说几遍便会成真。
我是说万一……
还未等崔慕白反应,璃香便欺身过来,勾下崔慕白颈子,他还未说的话便通通湮没在了璃香的樱口中。
璃香整个人挂在崔慕白身上,脸凑到他耳边,呵气如兰地讨好道:还气吗
崔慕白打了个哆嗦,一把捧正璃香娇娇欲滴的脸庞,恨恨地道:我不是柳下惠,我做不到坐怀不乱。听罢,璃香反倒是笑了,撬开他的齿,半天才停下来坏笑道:那这样呢。
崔慕白本就箭在弦上,如何禁得撩,干脆难解难分地吻起来。
一边吻着,崔慕白一边抱着璃香倒栽在床,把璃香温柔放平,又抬手用掌风将烛火熄了大半,只余了三盏,房中昏昏暗暗,实则恰到好处。
崔慕白低头弓背,覆在璃香身上,眼睛却从未离开她的脸,却还是不肯动,他双眼喷火,仅存最后一丝理智地道:璃香,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满面春情的璃香被压在身下软成一团软玉,崔郎……
罢了,才识髓知味地拥着璃香睡了。
也不知崔慕白睡了多久,待他半梦半醒间伸手去摸璃香,却怎么也摸不到之时,他倏然惊醒起身,只见屋子烛火早已燃尽,乌漆麻黑的,看不见人,崔慕白试着喊道:璃香
见久久不见回应,崔慕白面如死灰,这方知他心中的猜疑为真,璃香她,果然不在了。
她,该是去找王亭了。
崔慕白猜得没错,待他倦得睡了,璃香便睁开了眼,她并未立即起身,而是歪着脑袋一点点看着他的脸,最终,一个带着湿意的吻,蜻蜓点水般落在了他的嘴角,璃香轻不可闻地说:崔郎,我去了。
而等崔慕白醒来之时,璃香已经装扮成了绿幽,来到了薛国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