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见白之绍油盐不进,有生门而不入,偏要一心求死,玄宗皇帝恼羞成怒,心道那便如他所愿,也不枉兄弟一场。
待玄宗皇帝拂袖而去,白之绍缓缓阖上双眼,脑海中浮现起玄宗皇帝最后的眼神,暗沼般的眼眸中涌动着戾气,确实是起了杀心。
他虽袖手策论,步步成猷,可惜还是棋差半子,被人陷害,沦为了阶下囚。
可是他玄宗皇帝想要以他一人之命换回这冰火玉,想让他那些有违常伦、暴虐无道的过往悉覆,想青史只留贤名,呵,他宁愿兄为神仙,弟为枯骨,也决计不让他得逞。
白之绍依旧靠墙闭目养神,只是很快,金吾卫狱里重新喧闹起来,由萧如海带头,一干金吾卫闯了进来,垂首侍立团团将他围住。
白之绍装作不知他杀心已起,嘴角一弯,闲疏一笑:萧如海,怎么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萧如海没工夫与他嬉皮笑脸,凌厉道:将疑犯白之绍带到审问室,圣人所给的三日期限已到,此案,得破。
白之绍戏谑地盯着萧如海,脸上笑意陡深:萧如海,我记得一个时辰前,你还向我允诺,说下次见我,会带上好酒好菜,你这是想……恩将仇报
萧如海稍有愧色,但立即正色道:白之绍,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死了,我会年年带上好酒好菜,去你坟前祭奠。接着,朝下属一抬手,下令道:带走!
话音刚落,两个金吾卫便一左一右将白之绍架起,也没管他的双脚是否着地,直接野蛮拖行出去。
此夜,注定是寒瘆的夜。
审讯室灯火如昼,置于两旁的刑具齐全狰狞,上面血迹斑驳,红锈点点,萧如海立得笔直,火光落在他轮廓锋利的脸上,半晦半明之间目光森冷,叫人惧骇地想起,这个人可是被称为铁面萧郎。
崔慕白显出一丝无措,但见萧如海薄唇一动,沉声一句:行刑!
两名金吾卫将白之绍绑于刑架上,一金吾卫往掌中吐了唾沫星子,搓了搓手,抡起长鞭就往白之绍身上招呼。
白之绍痛得仰起头,怒瞪萧如海道:萧如海,你忘恩负义!
萧如海望着白之绍,认真地道:我往念旧情,给你选了鞭刑,已经是格外开恩,你就别不知好歹了。接着,又对停了的金吾卫令道:继续……
鞭子毫不留情打在身上,白之绍惨痛呼喊,萧如海右眉挑高,剥着指甲,置若罔闻地令道:你尽管打,我没喊停,你就不许停。
兴许是真的怕了,白之绍一改往日衣冠楚楚翩翩君子模样,痛骂之声不绝于耳,眼见昨日还有说有笑的两人,今日就翻脸不认,崔慕白心中有说不出的酸楚,他知道萧长官不是恩将仇报之人,只是事系整个金吾卫,他也无法去给白之绍求情,只能自欺欺人地走出审讯室,闭了双眼,可尽管如此,白之绍咒骂还是能一字不漏地传进双耳,仿佛冤魂厉鬼,心有不甘,口不择言地骂道:萧如海,你忘恩负义!不得好死!朝廷走狗!欺软怕硬!狗仗人势!嘴脸丑陋!嘴脸丑陋!萧如海,我祝你飞黄腾达,死无全尸,荣华富贵,孤独无边!
萧如海始终面沉似水,心安理得地听着、受着,直到咒骂声从断断续续到消弭殆尽。
那金吾卫收了手,恭敬地禀道:长官,犯人晕了。
嗯。萧如海见白之绍真的晕了,这才准备要撤,这时,从甬道那头传来了脚步声,哒哒哒,哒哒哒,脚步声有节奏而沉甸甸地踏在地上,也隐隐压迫进每个人的心里。
崔慕白循声转头,在看清来人的那一瞬,差点吓到——这才是真的催魂索命。
萧、萧长官,王詹事来了。崔慕白连忙撤回到审讯室禀道。
萧如海眉锋微凝,难掩厌恶之色,王亭这个节骨眼前来,只怕公报私仇是小,抢功是大。
确实正如萧如海所想,王亭待身子刚好,便进宫向圣人请旨,要亲自审问嫌犯白之绍。
圣人自然是允了。
王亭不请自来,站在萧如海面前,随意将手一拱,礼貌喊了声萧长官,便居高临下地道:此案现移交于我审问,劳烦萧长官坐一旁喝口热茶歇一歇脚,接着,不等萧如海反驳,已有两个扈从亮了刀,威胁之意不言而喻,而王亭早已将目光移开,饶有兴趣地落在了白之绍身上。
他太想看到白之绍的潦倒凄惨了,此等赏心悦目的场景,他怎能缺席不在。
此时,白之绍头软软垂在一侧,头发已经被汗水濡湿,血沫子顺着嘴角流出,囚衣已经破败褴褛,上面东一片西一片染了血渍,身上皮开肉绽,新红血条累累,连脸上亦不曾幸免,血虽未流尽,人已发白晕厥,只是被刑架架着勉强支撑着身形。
王亭拨开糊在白之绍脸上的发,再捏着下颌拨正他的脸,垂目凝睇,仔仔细细再将他五官研究一遍,看那睫毛如羽扇投下一截细密的影,看那眉弓鼻梁与薄唇,皆如鬼斧刀工天造良物,不多一分,不少一厘,恰如其分,美得人心颤:已经用了刑了
是。
看来,我还是来晚了,王亭可惜极了,可惜他未亲自施刑,可惜这本冷玉无瑕的一张脸,不慎落了伤,更可惜这副皮囊虽好,皮囊主人却与他为敌,王亭爱不释手地收回手,讥讽地看向萧如海,阴阳怪气地贬损道,萧长官秉公无私,一视同仁,王亭实在佩服,自愧不如啊。
萧如海听得皱眉,王亭已经冷薄如刀地令道:既然晕了,那就泼醒。
是。
立即有金吾卫拎了一桶凉水来,泼在白之绍脸上,冷意从上至下砸透全身,过了片刻,白之绍被激得醒了过来,稍稍仰起脸,掀了掀眼皮,只是在醒来的第一瞬,眼中只有一片模糊混沌,渐渐的,有一粒稀疏昏黄的光,盯得久了,逐渐清晰了,才发现,原来是一团火把,正倔强不息地飘摇着,接着,他看见了老熟人萧如海,然后是崔慕白,他们脸上表情错综复杂,倒是滑稽好笑,再旁边,是他们手下的一帮金吾卫,再然后,他便看见了站在最右边,正一脸戏谑地盯着自己的王亭。
王亭懒洋洋问道:白楼主,别来无恙呀。
白之绍自然是不回的。王亭倒也无谓,继续问道:眼下证据确凿,你是招,还是不招
白之绍扯起嘴角想笑,喉头却涌起一股膻腥,他先将这股恶心咽回去,缓缓舔净齿间的血,再慢条斯理开口,声音好似一块冰:你们若是十拿九稳,何必屈打成招。
这么说,你是不招话音刚落,王亭身形一移,忽然出手,捉住白之绍左手手腕反手一拧,只听得咔的一声,白之绍死死咬着齿唇,怨怼地瞪着王亭,虽扭曲狰狞但满脸皆是刚烈之色,等痛劲儿过了,才讥讽道:我说了,你们是要屈打成招。
还敢这样胡言乱语王亭轻嗤一声,爪如铁钳,顺势又是往肩头一抓一捏,听得一声骨裂之声,白之绍便被卸下了左臂。
见白之绍如同濒水之鱼,张嘴大口呼痛,但依旧无声,萧如海急道:王詹事,你真要屈打成招
你滥用私刑与我又有何分别王亭根本不把萧如海放在眼里,他欣赏着白之绍的惨状,意犹未尽地问道:你可知,我今日为何要来
白之绍自然还是不理。王亭便继续说道:那日,在霓裳楼,我一心与你交好,你却当众拂了我,今日,我来,自是还你当日之辱……
白之绍闻言,本来死气沉沉的双眼突然流光溢彩,然后,一脸轻松讥诮地吐出三个字:你也配
这轻描淡写的反问,却足以在瞬间激怒王亭。
王亭突然想起那年,他一向眼高于顶,回到长安后,有心拓展人际,长安城里虽纨绔子弟、簪缨贵族众多,但多的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流,他都不屑与之结交,他王亭想要的,自然得是最好的,朋友亦是如此。他向下人打听长安的名人美事,那下人便一脸艳羡与向往地提到白之绍,乍听之下,他嗤之以鼻,美色,食也,丧也,做的是腌臜污秽的生意,又如何端阳春白雪之姿他本是不以为意,无奈提及的人实在太多,好奇驱使,他身着华贵,单赴霓裳楼。
那日,他下了香车宝马,仰头而望,本是打量那招牌牌匾,却见烟霞万顷,白之绍只穿一身白,只坠腰间玉,从楼榭二楼往街上望,二人两两相望,眼里只有彼此的影,怔忡片刻,白之绍轻笑了下,友好执扇抱拳,柔柔软软道了声公子安好,下人凑在他耳旁,煞风景地示意道他就是白之绍。
白之绍,白之绍,他早已听过数遍,却第一次认真在心底读这个名字,白之绍,百转千回,霁月风光,白衣胜雪,惊鸿人间,如此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直到今日,他的容颜和衣袂还一直在他心头反复漾起翻飞。他一向爱干净,更不愿意与旁人共享一个女人,但还是去了霓裳楼几次。
虽说是盛情难却,推之不掉,但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世上有谁能勉强他做什么,他要去,自然是因为他愿意,只是因为他想去见见他了。
去的那几次,他都只坐在二楼,赏舞赏月,赏花赏景,偶尔运气大好,还能看见白之绍,才觉得最是赏心悦目。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曾在私密场合见过白之绍几次,按理说,两人关系应是更近了,但他始终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不咸不淡地与他打招呼,表情不悲不喜,看不出情绪。
原来,他认为自己不配。
不配与他为友,不配与他为邻,不配与他惺惺相惜,怪不得那日,他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当着那些花了点钱就要为所欲为的贱客和那群奴才婢女,一口拒绝了他的示好,这件事,叫他如何放得下!
他本来以为是他处处针对金吾卫,而他与沈胜衣私交不错的缘故,才对他白眼相待,原来,是他白之绍自始至终认为自己不配。
原来如此。
可是,他若不配,那金吾卫这群朝廷走狗又如何能配
难道,他还不如这群狗
王亭恼羞成怒,右手直接扼住白之绍脖颈,白之绍被迫扬起头颅,那一截比初雪还白匀,比幼胚还薄净的皮肤下,青蓝色血管在指间勃勃跳动。王亭身子微微前倾,垂下无动于衷的脸,专注地盯着白之绍,不肯错过他脸上一丝一缕的变化,不甘而恼怒地令道:求我,白之绍,只要你求我,我还可以考虑放你回去。
白之绍闻言,轻快地笑出声,王亭见之,恼怒之下,右手更加收紧,白之绍回望着王亭,笑得越发招摇风流,从喉腔挤出的语调也满是轻蔑:你、也、配
不知为何,面对白之绍,王亭总是上火易怒,他的容貌、身份、才学、智谋与美名,在他面前一无是处,而他的易怒、卑劣、丑陋与阴翳却无所遁形,他想临水自照,却只看见甘拜下风、无法招架的自己。
就像在此刻,明明是他比他高一头,明明该是他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却变成了哀求、渴望、不甘、求而不得,明明该是他仰头而望、摇尾求饶,可变成了同情、可怜、蔑视、一眼看穿。
怕不是被逼得只能与自己直视,要不然,或许自己从未落进他的眼里过。
我,不,配!
他怎敢如此!
王亭被白之绍刺得面红目怒,凶道:焉能放肆!焉能如此放肆!王亭右手越扼越紧,越扼越用力,凶相毕现,早已失了心智,脑海中只反复着为何不求,白之绍你为何不求于我!我不配我为何不配!我乃薛国公之子,未来驸马大人,你说,我为何不配你说!
白之绍脸色虽泛白憋红,却一直挑衅地笑,萧如海认识白之绍这么久,从未笑得他笑得如此惊心动魄,又如此鬼魅绮丽,眉目之间如烈火一样艳炽绚烂,仿佛燃尽了天地间所有荒芜,万物皆黯然失色。在这霎那,萧如海仿佛看见白之绍对他笑了一下,像是在凝望,又像是在云淡风轻地,诀别。
萧如海还在疑心看花眼,而下一秒,白之绍忽然喷出一口鲜血,血液溅在王亭的脸上,衣袍上,甚至有一滴恰好溅进王亭左眼,王亭这才幡然回神,连忙以手挡面,后撤半步。
而萧如海暗叫不好,率先冲过去,往白之绍鼻下一探,竟已气绝,萧如海沉了脸色:死……了……原来,刚才自己并未看错,白之绍快要气绝,才最后看了自己一眼,视作道别。
此言一出,在场所有人大骇。
胡说!王亭自然不信,惊疑不定之下亲自一探鼻息,面色也是刹变,他没想到,白之绍竟真的死了。
活活被自己掐死了。
金吾狱中陷入一阵沉默,众人面面相觑,王亭看着自己的右手,心中悲怒交加,一时难以相信:怎么会……我并未用力……
你是没瞧见自己刚刚如何面目狰狞,恨不能将他大卸八块,再生吞活剥,我们可都瞧见了。怎么,你下手失了轻重,还想推脱了事萧如海逼近王亭,眼中凶光毕现:这里除了金吾卫,就是你的人,如若王詹事不承认是你的过错,莫非是想把脏水泼给我们金吾卫
王亭不以为意地道:本就是死罪难逃,虽未定罪,但犯人畏罪自尽,死了就死了,我自会禀告圣人,澄清与金吾卫无关,你们一个个的怕什么。
好个畏罪自尽!萧如海怎么也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王亭为了将自己摘出去,竟空口白牙地污蔑,不就是仗着白之绍已死,死人无法为自己辩驳吗。
萧长官,就如你所说,这金吾卫狱不是你的人,就是我的人,王亭睨视着萧如海,微怒地喊道,若不是畏罪自尽,难道你要与我各执一词,对峙御前,双方指摘吗。我已想好如何复命,望萧长官也体谅大局,知什么话当说,什么话,不当说,莫要给自己徒增烦恼,免得日后失悔。
你!萧如海气极反笑,他尝过王亭阴狠手段,也见过倒打一耙的能力,如此被欺,还是萌生了怯意。
王亭压根不在意萧如海,只瞅着白之绍为难道:既然还未定罪,这尸身……
难道你想草草裹席,抛尸乱葬岗你就不怕蟪蛄组织就此闹事萧如海急道。
他们敢王亭压根不把蟪蛄组织放在眼里,群龙无首,不堪一击,若还聚众造反,我就请旨镇压,趁势围剿,灭个干干净净……
倒不如把尸身还给他们,这招,王詹事不是驾轻就熟得很吗。萧如海总算逮到机会,趁机奚落道。
还给霓裳楼……倒也无妨,有个干净体面归宿,也不枉相识为敌一场。王亭心中想着,又盯着萧如海,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狂狷地笑了笑,问道:哦,你是说那个沈什么来着,沈胜衣是吧,怎么,他……还没死
一句话堵得萧如海拳头捏紧,他强忍着胸中怒气,隔了很久,才平息下来,咬牙切齿地回道:承蒙王詹事关照,他,福大命大,自然还没死。
之前牛郎中说沈胜衣气数已如游丝,不过是枯灯残烛,残喘度日,叫他们提早做好后事准备,算了算日子,眼下随时都可能是无力回天之日,烛尽灯灭之时,只是,对着王亭,萧如海自然嘴硬不认。
见萧如海满脸痛苦,扳回一城的王亭,得意地踱出了审讯室,准备进宫面圣。
殿中,香薰炉里升起的香线细细软软地扩开,王亭一直垂首而跪,见玄宗皇帝半晌没有喊起,面容也窥不出喜怒,心中倒是忐忑,不知圣意如何裁夺,要是圣人不信,追查一番,怕是于是瞟了瞟一旁立侍的赵图。
赵图心领神会,奉了茶过去,玄宗皇帝这才放下奏疏,接过茶盏,得空看向王亭,沉稳地道:既然嫌疑未脱,虽血溅当场,始终也是嫌犯,就按你说的办罢,此事不必再呈。
见玄宗皇帝如此信任,王亭心中大喜,连忙跪谢领命,再退步出去。
待王亭走后,赵图嬉皮笑脸地道:夏苗过后,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眼看快要入秋了,那树上的蝉也叫不动了,圣人总算可以睡个好觉了。
玄宗皇帝喝了口茶,搁下茶盏,看了赵图一眼:你又知道了
圣人今儿个不是一直在等着王亭进宫请旨嘛。既然要白之绍死,那王亭自然是最佳人选。
玄宗皇帝听见了,又像是没有听见,他望向窗外,窗外浓绿笼罩,却终于没了蝉鸣,这家伙虽不致命,但叫声无孔不入,又挥之不去,让人心烦气躁,又无可奈何,容了这么久,忍了这么久,如今顺应天命,正在绝迹,一切都是它的造化罢了。
他白之绍,也是如此。
那头,霓裳楼领了白之绍尸身,来不及与金吾卫算账,众人悲哀志懑,匍匐而哭。
死者为大,停尸三日而葬。
长安一百零八坊,坊坊皆知闻名遐迩的霓裳楼楼主白之绍死了,若有不信者,三日内,皆可前往殡宫瞻视饮泣,与之诀别。
白之绍已沐浴洗身,更衣加衾,口中含碧,停柩待葬,供人垂悼。柩里置有银筷、银勺、金碗、铜灯、陶砚、铜牛、琉璃、如意和铜钱,使其魂不荡空,魄不沉寂,柩前树旗幡,垂白幔,幔前放供桌,桌上设有魂魄,摆供品、置香炉、配蜡台,供道士昼夜作法,地上铺有干谷草,孝眷褪去脂粉发饰,只着素衣,坐卧其上,虔诚守灵,庭前彻夜燃灯,她们朝夕而哭,昼夜不绝,幽幽哭声便与法坛的柏叶槐花香露一起缭绕扩散开去。
幻纱已水浆不入口三日,却从未觉得饿,所有人都来劝她进食一点,可是她始终一点也吃不下,像是她也已经死了,死在了听闻噩耗的那一瞬,跟着成了一具行尸走肉,心空空眼茫茫地跪在干草上,望着棺柩发呆,所有人所有迎来送往,只能交给伊真她们。
伊真一直没有打扰,只是眼下,见了前来吊祭的客人,伊真也只能找到幻纱,蹙眉说道:若是旁人也就算了,只是这人,只得由你接待。
幻纱缓慢而迟钝地点头,待看清来人时,脸上总算有了一丝表情,不禁呼喊出声:徐郎是你
来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徐羡先。
徐羡先往柩中一望,只见白之绍一张如白瓷冷玉的脸,毫无血色,确实是死了。
徐羡先与自家小厮行了吊之礼,再看向幻纱,温软地问道:幻纱姑娘,你还好吗
我……如若是平日,她定能脱口而出我还好,因为她确实如此,只是今日,叫她如何说得出口。
她不好,很不好。可是那又怎样,她也不想随意得到安慰,不管是谁的。
死者长已矣,生者常戚戚。她本是哭了一日,整整一日,哭得死去活来,肝肠寸断,近乎气绝而晕厥,是璃香请了牛郎中来为她施针,才醒的。
可是第二日,她突然就哭不出来了。
再也哭不出来了。
后来,道士告诉她,她得哭,得狠狠地哭,要喊魂,得大声地喊。
所有人都围绕着她,鼓励着她,哭啊,快哭出来,要不然,就误了时辰。
可是她空洞洞地瞪着所有人,眼睛很亮,却是干干的,她死死咬着嘴唇,拒绝悲痛欲绝,也拒绝招魂。
幸好对方是徐羡先,不会失望,不会责怪,不会数落说她薄情寡义,没有心没有情,只是愧疚地解释自己为何这么慢才来:我日日被囚于府中,消息闭塞,只是这事实在太大,听得下人谈起,想你定是很伤心,所以我求了阿娘半日,阿娘这才肯放我出府,来见你一面……若是我的腿好了,到那时,到那时……幻纱姑娘,你在听吗……
幻纱轻轻笑了笑,却比哭还丑:难为徐郎了。
徐羡先心动恻隐,把一长盒子塞到幻纱手上,却又按住她的手,说道:我知道此时此地不合时宜,只是我也别无他法,这份礼物幻纱姑娘先不必打开,送白楼主下葬要紧,等你得了闲,再看也无碍,自会明了徐某心意。
也好,幻纱先谢过徐郎,我虽无法相送,我想,徐郎定也不会怪我。幻纱微微作揖,开始送客,徐郎慢走。
徐羡先缱绻不舍地看了幻纱一会儿,点了点头,在小厮簇拥下,推着轮椅缓缓走出了殡宫,心中想,她会明了的吧,只需要看过一眼,她一定会明了他的心意。
到了吉时,便要出殡。挽郎分别排列在送葬队伍两边,沿途唱挽歌,举声清越,响振林木,曲度未终,闻者嘘唏掩泣。
墓地深处,绿意浓郁,幻纱看着旧土覆上新棺,忽然情绪激动,双肩止不住颤抖,差点一头栽了下去,幸好死死拽住了一旁的璃香,才勉强支撑。
璃香扶稳了幻纱,正欲松手,却看见泪流满面的一张脸,幻纱指着自己的心,失魂落魄地反问:很疼,璃香,你知道吗,真的很疼。
我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璃香连忙拥抱住幻纱,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最终,只能轻轻地说出四个字:都忘了吧,璃香的声音很轻,轻得立即就飘散在了风中,可是幻纱却听清了。
都忘了吧。
都忘了吧。
所有人都劝诫她,都忘了吧。
说得轻巧,她该如何才能忘掉。
她完全无法入睡,只要一闭上眼,那些回忆,那些甜蜜,那些痛苦,在她眼前纷至沓来,像是画本上的画一样,一幕幕重现,连梦里都是。
可是,她也是记恨的,记恨他的不告而别。
若说她没有心,以她所看,是他没有心才对。
当初,是他不管不顾地闯进来,撩拨了她的心思,说喜欢她,说她是世上最好看的人,说要照顾她,同她一起浪迹江湖,她在哪儿,他就在哪儿,她本是一块冷冰,快要被融化成一池春水,可是现在呢,他又不管不顾地走了,留下她一个人独自悲伤。阴阳相隔,世间最大悲伤,莫过于此。
她恨他。
幻纱看着黄土逐渐覆盖所有,在心中轻轻念叨:沈胜衣,你没有心。
没错,埋于墓中之人,不是白之绍,而是沈胜衣。
若不是那日的晕厥,牛郎中于心不忍,在房中偷偷对她吐露了真相,牛郎中每说一个字,她的心脏就被揉烂践踏一次,她的坚持成了狼狈,她的期盼成了可笑。
她顿时嘴唇发白,万念俱灰。
原来,不是她不能救,而是他不想活。
他怕活着,他怕苟且,他怕被瞧不起,却独独不怕她伤心难过。
他在意他的残缺,在意无法功成名就,却独独不在意她的寂寞。
他竟如此残忍,如此懦弱。
既然他不要她了,那么,她又何必苦苦坚持。
所以,她也不要他了。
从此,连梦里,都不许他再进。
她的爱和恨从来都如此浓烈鲜明,不留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