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开元霓裳楼·千机算 >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崔慕白早已在外面候着,一见萧如海脸色极为难看地出来,急急上前一步,唤道:长官……
萧如海压低声音,回道:圣人只给我三日时间,大部队还要稍作休整才能拔营,你与我先率一众金吾卫,直驱霓裳楼,压审白之绍。
崔慕白心中倏忽一拧,反问道:长官你信那些当真是蟪蛄组织的兵器,刺杀真与白楼主有关
有关无关,不是你我说了算。萧如海提醒崔慕白道,现场出现了他们组织的兵器,他人嫁祸也好,派人刺杀也罢,不管如何,都与白之绍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关系。
就怕他百口莫辩。
身置其中,自然无法狡辩。萧如海一语戳破崔慕白心思,我知道你担心牵连璃香姑娘,只是这次,任谁都护不住白之绍了。
看来,长官你也相信此次刺杀和他们蟪蛄组织有关。崔慕白惨淡地笑了笑,肯定地道。
如若无关,为何它们偏偏会出现在这里!萧如海虽心中也记挂着伊真姑娘,但他还是沉重地拍了拍崔慕白的右肩,说道,天子盛怒之下,你莫要感情用事,小心让金吾卫万劫不复,折损在你我手中。
长官……崔慕白张开口,还欲要替白之绍辩驳,萧如海举起右手,打断道,我为朝廷,他为江湖,我誓死护圣人周全,他对朝廷多有怨恨,处处彰显本该对立,素日承蒙白之绍诸多优待照拂,我虽感念在怀,但此事不得不行,倘若为假,就算我冤枉了好人,枉做了君子,崔慕白凛眉看向崔慕白,怅然道,可倘若为真呢,小崔,你想过没有,小人还好,若是成为金吾卫罪人,你我日后有何颜面去见那些横尸荒野的兄弟……
崔慕白想说什么,却突然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他再也无法说出任何字节,哪怕后来召集了一众兄弟,骑上快马,在马背上执鞭握缰,他脑海中依然萦绕着萧长官的这句话,久久无法释怀。
倘若为真呢。
一切自然不言而喻。
七八人抄了近道又快马加鞭,铁骑马蹄声在大街上由远及近地飞溅。很快,他们一行人等就来到了霓裳楼。
萧如海翻身下马,不容他人通报,直直闯入,他站在大厅中央,环视一周,不见白之绍,才终于开口道:叫白之绍。事发突然,下人又见萧如海全副武装且周遭呈现肃杀之气,连忙去叫人,稍等片刻,白之绍便左右拥簇地下楼来,他虽疑心为何萧如海骤然出现,但还是慢条斯理地摇扇打趣道:萧如海,听说你们去围猎了,为何又出现在我们这霓裳楼,是贪恋我们这里的花酒,还是我们这里的花娘
萧如海懒得理会,直接令道:蟪蛄组织涉嫌刺杀当今圣人,证据确凿,即刻逮捕白之绍,违令者,斩!
话音刚落,只见崔慕白等人便奉令围住白之绍,只是略有迟疑,并未立即动手。大厅中还有其他恩客,一时之间静寂无声,生怕与这滔滔大罪扯上关联,却又按捺不住观望好奇。幻纱已经拔出冷剑横在白之绍面前,誓死护主,而璃香则是双眼瞪圆,恨不能吃了崔慕白一般,崔慕白心中难受,只能撇开视线,不敢看向璃香一眼,本来说好回来一定摘来最艳最大的那朵,给她插在头上,当日如何意气风发,眼下便又是如何的潦草荒唐,而伊真一向自持冷静超脱,此时也是如一株玉簪似的清雅纯白立在那里盯着萧如海,只是双眸当中似有不可言说的担忧。
白之绍听了萧如海的话,眼中闪过一抹难以捕捉的惊疑,但转瞬而逝,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道:哦既然证据确凿,看来,我免不了走这一遭。说罢,伸出捏着折扇的手轻轻将幻纱握剑的柔荑推到一侧。
幻纱心中急切,唤道:楼主,不可。
白之绍见幻纱眉心蹙蹙,鸦睫闪闪,一贯冷傲的脸上生出前所未有的慌乱与惊骇,心中柔软如水波般荡漾无尽,笑道:无妨,金吾卫例行询问一二罢了。
可是……幻纱摇了摇头,再摇了摇,她心知此次白之绍去了金吾卫狱,怕是蟪蛄组织中再有人,他们身手再厉害,也不得其法,救不出他。
萧如海趁他们两人临别依依相惜之际,挥手令人将白之绍擒住拿下。
白之绍倒是没有挣扎,任崔慕白等人将他双手反制扭到背后,他心中有千言万语想滑滚出来,对幻纱倾诉,比如他与她,又比如她与沈胜衣,可他稍滞了滞,说出口的仅有二字:没事。
事权从急,萧如海不想再等,又挥了挥手,一众人等押着白之绍走出了霓裳楼,马不停蹄,立即回了金吾卫府衙。
两炷香以后,金吾卫狱,甬道尽头,灯火如昼,萧如海来不及卸掉明光甲,便立审白之绍。
白之绍坐在长桌对面,但姿态冰雪从容,睨视对面众人,笑得慢条斯理,哪有半分犯人模样,他就像与好友闲聊谈心般说道:萧如海,我平日待你不薄。
坐在对面的萧如海承认道:是,所以我虽当众缉拿了你,可是眼下也并未缚住你双手双脚,更未将你架在那刑架上提审。
哦这么说来,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我的好人好报白之绍嘴角的讽刺笑意更明显了。
萧如海一个眼神示意,一个金吾卫便将那弓和箭丢在了白之绍面前,白之绍见了,脸色忽然大变,惊道:这是……你们在现场缴获的
萧如海见白之绍如此反应,长吁了一口气,反问道:你既然识得,并未称假,那便真是蟪蛄组织的兵器无疑了。
白之绍听出了萧如海的言中之意,冷冷地道:所以,你信了
萧如海实话道:我身为金吾卫长官,在彻底侦破之前都是将信将疑,对任何人事物都不全信,但也不会全不信。所以,倘若此事真与你有关,我自会秉公处理,倘若你是被栽赃嫁祸,你想要从淤泥之中清白而退,怕是要好好想想,再回答我,你到底得罪了谁,又或者,萧如海顿了顿,鹰觑鹘望般地盯着白之绍,一字一顿补充道:你、究、竟、给、谁、做、事……
白之绍心中一凛,但面上不显分毫,好整以暇地斜睨着一脸肃穆的萧如海,摇了摇头,回道:萧长官你这话说的,我白之绍身为江湖人,管着江湖事,结几个仇几个怨的,岂非常有的事想不清了,真的想不清。
萧如海知道白之绍在避重就轻,不肯坦承,但种种迹象表明,刺杀一事,十有八九,他是被人陷害,只是这些兵器出自他的蟪蛄组织,他难辞其咎,他不给个交代,怕是自身难保,只是万幸圣人给了三日之久,白之绍还可以细细琢磨,要不要吐露出一些蛛丝马迹。而当下,还有一件事十万火急,萧如海拿起那支羽箭,摇曳灯火中,箭镞上还泛着星星点点的孔雀绿,只是不仔细看,难以察觉。
白之绍,你看这支羽箭,有何不同白之绍这才把目光注意到这支羽箭上,顺着萧如海凝视的地方仔细一辨,也是蹙起了双眉,慢慢推测道:箭上有毒皇帝中毒了
圣人万福,自然不曾受损丝毫,是王亭中了毒。
哦白之绍眼神中流露出毫不掩饰的不屑与遗憾,叹道:可惜了。
放肆!竟敢如此评价圣人,长官,依我看,刺杀圣人一事,定是此人作为,不如这就上报了圣人,将其午后斩杀!一人出言呵斥道。
何时金吾卫如此草率,用嘴断案萧如海训斥此人道。
可是……那人还想再说什么,已经被崔慕白从后面按住了肩膀,稍为施力,此人总算后知后觉地闭了嘴。
可是圣人令我三日内找到解药,救下王亭,不知道你有何高见
你是在求我白之绍反问道。
我是在询问你,若是你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或许还可以找到洗刷你蒙冤下狱的线索。
不,你是在求我。白之绍伸了个懒腰,哈欠连天地道:你若不是求我,看来这事也没那么急,我也就不说了。
好吧,是我求你。萧如海见白之绍有线索,倒是敞亮,立刻伏低承认了。
既然你怀疑此箭出自霓裳楼,那你就去霓裳楼取解药罢。说罢,白之绍用左手撑着脸颊,又打了个哈欠,慢慢地阖上眼,似是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入睡了。
长官……又有一金吾卫唤道。
萧如海断然起身,令道:今晚就让他在这里睡罢。明日一早,再访霓裳楼。
是。众人抱拳回道。
说罢萧如海回头深深看了假寐的白之绍最后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翌日,一众金吾卫,便再次来到霓裳楼。
往日金吾卫到访霓裳楼,虽有时也例行公事,有些盘问,但起码也是和和气气的,昨日那般颐指气使,直接带走了霓裳楼楼主,一夜过去,并未归还,再来拜访,霓裳楼众人哪里还会给丝毫好脸色。
所以,当萧如海一到达霓裳楼,凶狠地四处驱赶恩客,并勒令霓裳楼即刻闭楼时,幻纱众人并未照做。
直到他们突然亮出冷冷金吾刀,横在伊真脖颈之间,让幻纱实在措手不及,她未曾想到,他们如此翻脸不认,但又怕伤了伊真,只能恨恨地照办。
往日门庭若市的大厅如今空落落地只余下双方,如此一来,不仅相看两厌,气氛也更为剑拔弩张。
今日,金吾卫身负重事,便派出不少人前来,此时,金吾卫将霓裳楼围了个水泄不通,所以萧如海才有闲情逸致择了张长椅坐下,自行把玩着带来的弓与箭,而一旁的崔慕白环视了周遭一圈,却在对上璃香时飞快移开,宣道:霓裳楼所有花娘和游侠都到了吧,现在排成众列,每人间隔一尺,不准交头接耳,不准窃窃私语,更不准离了霓裳楼半步,挨个等着我们审问,记住,此事干系重大,切记不要有任何欺瞒,亦不可心存半分侥幸,否则,休怪我们不客气!
你们现在就挺不客气!璃香瞪着杏眼,气愤地道,崔慕白自然不敢接下文,而是扭头对其余金吾卫说道:那就开始吧,辛苦各位了。
说罢,金吾卫便有四五人喝令霓裳楼众人有序排队,其余则两两一组,各自择了长桌坐下,一人摊开笔墨纸砚,负责记录,一人双眸阴眸鸷,负责审问,特别是追问见没见过那把弓,又见没见过那支箭。
只见金吾卫态度恶劣,盘问至每个微末枝节,若是记混了,就咄咄逼人,若是舌钝了结巴了,就怀疑有鬼,连说得细若蚊蚋都要被大声呵斥,一时之间,大厅之中,痛骂之声不绝于耳,甚至有胆小婢女隐隐啜泣,见状,金吾卫骂得更狠了。
见金吾卫如此欺人太甚,霓裳楼众人本就窝了一肚子火,璃香更是在腹中将崔慕白无声骂了个够,队伍当中突然有一个游侠拔出剑,义愤填膺道:我们蟪蛄组织与李唐朝廷势不两立,岂容你们这些走狗狗仗人势,在这里咄咄逼人!
此言一出,有几位游侠纷纷跟应,纷纷兵戈相见,举剑刺向金吾卫众人,而萧如海自是首当其冲,成为众矢之的,一时之间,大厅之中兵荒马乱,尖叫声纷杂四起。
只见一游侠摒开霓裳楼众人,携了掌风直奔萧如海而来。萧如海立即闪身以避,然而对方攻势再起,短短须臾,两人已过数招,只是一人仗有武器,玉石俱焚招招凌厉,一人只避不攻,却也不得脱身。只是守在外面的金吾卫听了声响,闯进楼里前来围剿,顿时游侠们被前后夹击,此游侠见势不妙,好不恋战,立即收剑脱出萧如海掌力范围,想攀了通往不谓花厅的花绳掠身上楼,萧如海只见一条人影飞快从眼前掠过,情急之下举弓射箭,却不料手中羽箭一偏,没有射中此游侠,射中的竟是本在逃窜的绿幽。
那冰冷的箭簇在眨眼之间便透进了血肉,无辜的绿幽不肯置信地盯着自己的伤口很久,才抬眼看向萧如海,吐出一口腥甜,怯怯地唤道:大人……
萧如海哪还有心追那逃走的游侠,疾奔过去将绿幽打横抱起,直接问了临得最近的一花娘厢房在哪里。
事发太突然,那花娘还有些惊魂未定,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只见萧如海仿若能吃人一般,提声怒道:我问你,最近的厢房在哪里!
前,前面……花娘这才指着前方,赶紧有眼力见儿地上前引路。
萧如海将绿幽放在床上,把她扶在怀里,一面撑着她柔弱无骨的身体,一面焦急地问跟来的崔慕白:郎中,还有几时才能到
已经派人去请了,不到一炷香……崔慕白还未说完,萧如海已截断道:那箭上有毒,她本柔弱,怕是等不了那么久……
绿幽见萧如海心中懊恼不已,一边惨白着巴掌大的脸,蹙着眉承受着锥心似的疼,一边还浮起支离破碎的笑宽慰着萧如海,断断续续地说道:萧长官……你别担心……我命贱,不怪你……我,我本就是个可怜人儿……幸得老天和楼主垂怜,多活了这么久,早已满足……你别害怕,生与死,本就没有什么……
萧长官故作凶样地回: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定不许你有事!说罢,又扭头看向崔慕白,催问道:郎中呢
崔慕白被瞪得害怕,支支吾吾说道:马上就到,我,我去催!说罢,一溜烟逃出了窒息之地。
不到一炷香,崔慕白总算携着牛郎中而来,牛郎中为绿幽把了脉,皱眉沉吟片刻,终于如实道出:此毒甚是奇特,出其不意且生猛凶险,老夫为医多年,亦是从未见过,眼下五脏六已被伤及,本该华佗难救,可幸而姑娘中毒剂量微末,老夫还能试上一试,只是老夫只有四成把握,若是嫌老夫医术不精,老夫走就是……
萧如海连忙拦住牛郎中,实诚道:老郎中请留步,正如老郎中所说,此毒本是覆在一支羽箭之上,万中有幸的是,那支箭在此之前已经射中一人,此人眼下虽由几位御医轮番照料,也只能勉强维持性命,所以,羽箭上带的毒虽浅了许多,可这位柔弱花娘还得仰仗老郎中出手相救……
牛郎中捋了捋胡须,算是满意,先写下一副药方,交给崔慕白去买煎药,接着打开带来的药箱,取出一根银针,和颜悦色地对绿幽说道:接下来,老夫要开始施针喂药了,姑娘受累。
绿幽点了点头,算是应了。
牛郎中为绿幽在全身三十六个穴位施了针,待萧如海送走牛郎中,崔慕白捧着一碗药走了进来,浓褐色药汤,苦而涩,绿幽皱着眉推了推,不肯喝,崔慕白又着急,硬要喂,两人推搡之间,要不是崔慕白眼疾手快,药都给撒了,听闻了,萧如海闯了进来,眉峰紧皱,直接地令道:绿幽姑娘,你若是把它砸了,我就让他们再煎一副,药若是凉了,我就让他们再煎一碗,不管如何,这药,你都得喝,否则,我就一直守在这里,直到你喝了我才出去!
见萧如海如是说,绿幽再不愿,也只能在众人监视之下,恼怒地仰头饮尽。喝完药,搁了碗,绿幽就恨恨地朝萧如海下了逐客令:你们全都走罢,我要好好歇歇。
萧如海满意地道:绿幽姑娘,你好生歇息,我晚些再来看你。
绿幽闭上眼睛,不再理睬萧如海。
萧如海便与众人前后出了此屋,等到了大厅,只见那刚刚顺着花绳逃走的游侠已经折而复返,与方才与金吾卫打得难解难分的其他游侠一起围着萧如海,笑嘻嘻地问道:萧长官,如何,我演技还不错吧。
萧如海表情也十分放松,回以抱拳道:多谢各位协助,萧某不胜感激。原来,见萧如海将绿幽抱进屋去后,原本打得你死我活的众人,忽然对视一眼,双方立即有默契地停止了攻击。
可一旁的璃香却不依不饶,小声嘟囔道:要不是看在是楼主出的计策,我才懒得理你们。
崔慕白见璃香有松动之色,赶紧凑了过去,用胳膊肘碰了碰璃香,见璃香干脆背过身去,又赶紧贴了过去,又碰了碰,璃香换了个地方还是不理他,崔慕白又赶紧挪了过来,三番五次之后,璃香终于肯理他,虽然是没好气凶巴巴地问:你干嘛
给你看样东西。崔慕白故作神秘兮兮地说,璃香刹那间就被勾起了好奇,早就将记恨和生气抛到九霄云外,双眼一亮,问道:什么东西。
崔慕白小心翼翼从怀里掏出一朵木槿,红如铺香阁的最鲜妍的口脂,讨好地道:喏,这是我特意给你摘来的花,我……没有食言吧
璃香也没想到崔慕白在这种时候还记得为自己摘花,她小心地将花捧在掌心,眼中满是雀跃和欢喜,可还是嘴硬心软地道:说好是牡丹,这么小朵。
若是大花,不好藏,我怕我带不来,你就得伤心了。
哼,谁会为你伤心。璃香口是心非地道,崔慕白听出璃香的娇嗔,轻声问道:好看吗。
好看的。两张年轻的美好的脸庞,伊真还在那里偷听别人谈情说爱,幻纱已经独自走到萧如海面前,冷冷喊道:萧长官,既然我们已经按你一大早派人来所交代的照做了,麻烦你也遵守诺言,好生对待我们白楼主,否则,与一众疑犯暗中勾结,此等罪名,不知你担还是不担……
萧如海哪会受幻纱威胁,他纠正道:我说的是,在能力范围内,在罪名确认前,我会好生对待。
说得好像当真是我们派的人一样。幻纱气极地道。
哼,萧如海轻笑一声,转头瞥了厢房的方向一眼,笑道:可不正是你们霓裳楼的人么。
幻纱无言以驳,就在这时,一金吾卫疾步过来禀报道:长官,那女子果然逃了。
追!她身上有伤,又被郎中行针封住了几处经脉,一提功,血气便会逆流,谅她也逃不远!萧如海握住佩刀,拔腿便追出了霓裳楼。
那头,萧如海刚走,绿幽就睁开了眼,幸而是在一楼,她还是悄无声息跳窗而出,接着又绕到后院的后门,此处金吾卫虽看守稀疏,但她身负了伤,始终寻不到机会,正别无他法之际,绿幽瞧上了院里的一株桃树,此树今年长势喜人,树梢极密,枝条葳蕤,一路延展到墙外去,绿幽先是分离跳上了树,喘息之间,再跳上了围墙,沿着墙跌跌撞撞跑了一路,再择了个东墙和北墙的折角处,面向大街,街上行人熙熙攘攘,此处却无人看守,绿幽运了功提了气,纵身跳了下去,虽吃了痛,但也不敢稍作停留,连忙混迹进人群里,只是她哪里知道,她的一举一动,皆在金吾卫的视线内。
他们本就是要引蛇出洞,伏延千里,再去将那漏网之鱼一网打尽。
绿幽逃了一路,穿了常服的金吾卫便不远不近地跟了一路,绿幽眼见自己越来越虚浮,干脆丢出银钱,抢了街边的匹马,不顾主人在原地跳脚咒骂,便驾马而去,绿幽心中慌乱,她刚刚几番提气,却觉得一股血气在身子里紊乱翻涌,难以压抑平息,仿佛有什么正在从自己四肢百骸中流逝出去,她渐渐无力支撑,干脆伏倒在马背上,到最后,已经无力抓着缰绳,只能死死抓着马鬃,任由身子左右摇晃,摇摇欲坠,但勉强没有被甩落下去。
她裹挟着一身伤痛和希望,穿过喧闹的人群,无视灌耳的风声,甩开沿街贩花、卖粉的小贩,渐远栉比鳞次的房屋,从平康坊到崇义坊再到开化坊,直到来到一条只有三尺三宽的狭窄巷道,这里白日烟火不接,往来皆是下等九流、无名无籍之人,夜晚了,更是行径无人,绿幽咬牙继续驱马进去,直到看到了熟悉的房屋,这才努力吹出一声细哨,接着整个人一阵目眩,身子一软,直接从马背上滚了下去。
不消片刻,屋内便点了一支烛火,一人警惕地走了出来,一见地上的绿幽,连忙将她搀进屋里。绿幽靠在此人肩侧,迷迷糊糊间,用尽全力挤出几字:我中了……和王亭一样的毒……
说罢,便整个人晕厥过去。
听到这里,此人连忙翻出一绿玉瓶,将解药喂给绿幽吃下。
大概关心则乱,此人将绿幽安置在床上,又细心照料,竟连崔慕白等人一路跟了来,都毫无察觉,直到他们向屋内吹了迷烟,此人才心知中计,绿幽带来了尾巴,对方如此手段,真是令人不齿。
只见在崔慕白等人破门而进的瞬间,此人衣袂惊起,掌风先行,立刻吹熄了房中烛火,崔慕白心中隐生不妙,正欲摸黑上前,只听得见咚的一声,待有金吾卫取出火折子,重新点燃烛火,才瞧见房中早已没有那二人。
凭空消失自然不能。
众人搜查一番,崔慕白见床边有几个蹊跷开关,心想此屋果然外在破败却内有乾坤,怕是房中还有机关,有暗门,有地道,真是精心布置,此人居心肯定不良。
只是他也不敢贸然下手开启机关,一来真真假假并未可知,就怕贸然触动房中机关,伤了各位兄弟,二来,就算跟着绿幽潜入了地道,也不知通往何处,怕只怕地道那头是请君入瓮,自赴牢网。
但万幸,那瓶药还放在桌上,未来得及带走,也不算无功而返。
萧如海拿了解药,连忙亲自去往薛国公府送药,此毒虽狠,但此药更妙,翌日申时,王亭便已经醒了。
得了消息,萧如海一面松了口气,一面立即提了酒壶与三碟精致小菜,下了金吾卫狱,给白之绍送去。
白之绍席原本席地而坐,单腿弯曲,一腿伸直,正在假寐,听得锁链窸窸窣窣地响起,抬眼便瞧见了萧如海,见他为自己斟了酒,又双手谦恭地奉过来,倒也不拂他面子,只是喝了一口,便皱眉放了下去:此杏花酒入口虽绵柔,但入喉却稍阻,还是比不得我霓裳楼的酒。
自然是比不得,萧如海如实道,就连我智商也比不得,此次要不是你洞察在先,谋划处处快人一步,怕是我也拿不到解药,回不了圣命。
你不必谢我,我愿意搭你一手,自是为了洗刷嫌疑,霓裳楼楼中有内鬼,一日不除,终是祸患。
你的意思是,绿幽是内鬼。其实经过今日之事,萧如海已经想到此种可能,因此,口吻倒是淡然笃定。
绿幽……是王亭的人,他设计自己中的毒,他的人,自然能解。白之绍说得稀松寻常,仿若在谈及今日天气。
倒是萧如海震惊不已,立即重复问道:你是说,绿幽是王亭……派来霓裳楼的人
你还记不记得,严善思曾说过他夜观星象,观测到荧惑星入月,土星冲犯天关星。此主乱臣伏罪,但有下臣谋犯上的征兆。依你所见,那个下臣是谁
你的意思是……萧如海震惊之余,斟酌片刻,缓缓吐出:王亭……不,薛国公
刺杀皇帝未遂那日,绿幽一直闭门未出,却无人作证,后来,你们找来,我见你之前去楼中各处巡过,曾瞧见过一串湿泥脚印,似乎是从水中延出,一直延伸向一楼厢房数丈,才彻底没了痕迹,看样子,像是被人刻意抹了一些,只是来不及全部抹去。你们既然说那人水遁逃走,种种皆可吻合,绿幽自然嫌疑陡生,只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利用蟪蛄组织,把谋逆之罪栽在我们身上,哼,王亭他身中剧毒,倒是趁机把自己摘了个干净……
你的意思是,绿幽不仅是那当日死士之一,而且王亭还特意苦心积虑,设计中箭
哼,不然你以为为何能通过绿幽找到王亭中毒之解药。
萧如海回想那日场景,他虽与王亭一左一右,护在圣人面前,但自顾不暇,根本没有余光去打量旁人如何,王亭到底是不幸中箭,还是特意为之,细细想来,确实不好言说。萧如海想了想,又道:那绿幽真是王亭的人,王亭为何将绿幽安插在你们霓裳楼之中,难道,谋逆之事,他密谋已久
自然诸多原因,一来霓裳楼恩客众多,不乏王公贵族,却又是身置江湖,三教九流云集,自然容易探听到他们掌握之外的江湖中事,二来,怕是他不仅早已密谋逆反,还想监视我们蟪蛄组织的一举一动,想来,我们蟪蛄组织无法为他所用,一日不除,也是他心头大患,如此,才会苦心积虑,不惜以身中箭,嫁祸于我,也要将我除之后快。
白之绍习惯性地端杯,差点入口,又想起这酒难以入喉,叹息了一声,复又悻悻放下,望着萧如海笑道:那皇帝约莫给了你三至五日,眼下已是三日,我怕是活不到明日,你今晚来见我,为我送行,就带了这
见白之绍连圣意都揣摩准确,萧如海一面暗想幸而不与此人为敌,一面答应道明日再来之时,一定带来令君满意的好酒好菜。
白之绍听了,只是微不可闻地轻笑了一下,接着挥了挥衣袖,靠着冷冷的墙壁,闭目道:我累了。
萧如海听出了他有些倦意,便退了出去,锁链又窸窸窣窣地重新响起,片刻之后,狱里恢复了一片寂静。
白之绍没有睁开眼,他很清楚,怕是明日出现的不是好酒好菜,而是一场杀身之祸。
白之绍正想着,忽然感觉到有一阵空气涌动,他忽然睁开眼,果然又来了人,只是眼前这人七月天却覆了斗篷,全身上下遮掩得结结实实,只露出了一双手。
只是单凭这双手,过目不忘的白之绍就知晓了眼前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玄宗皇帝。
是你任凭白之绍可以楼中观坐,千谋万算,但他也没想到玄宗皇帝会来见他,还是在这金吾卫狱之中。
他为君,他为民,还是戴罪之身,可他并未起身相迎,而是不咸不淡地追问了一句:你来做什么处死我
玄宗皇帝倒也没有恼,而是直接说道:朕知道你们蟪蛄组织的所作所为。闻言,白之绍挑起了左眉,哦了一声,便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玄宗皇帝继续道:你们暗杀了朕不少的朝廷大臣,就连司徒流云的死、这次朕被伏击暗杀,应该也与你们脱不了干系。
哼,白之绍轻笑了一声,他虽身在狱中,周遭潦草,但依然无比俊美,他看着站在木柱外的玄宗皇帝,外面的火把把他的周身照亮,他带着悲悯的、审视的、居高临下的姿态,打量着置身在无尽黑暗里的自己,他们如此泾渭分明,宛如是两个世界的人。
不,不是宛如,是一直、始终都是如此。
可理应如此吗。
并不是。
他们本是同根生,他为长兄,他为幼弟,他们拥有同一个父亲,明明该是一个世界的人。
白之绍讥笑道:是他们骄奢淫逸,谋害良善,赃贿贪浊,是他们罔顾圣恩,奸臣当道,理应除死,说到底,你还得感谢我,皇、兄……
朕,愿意放你一条生路,玄宗皇帝说道,只要你从此不再过问朝廷事,只一心一意当个江湖人。
你会放了我白之绍脸上满是疑心诧异,他生怕此中有诈,敌意地问:为何
玄宗皇帝拿下斗篷帽子,露出一张脸,望了望白之绍坠在腰间的冰火玉,又望了望白之绍的脸,说道:当年,我双手沾血、踏着亲人尸骨上位,但并非残暴至极之人。
哈哈哈……白之绍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仰天大笑,差点流出泪来,一个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刀挟父皇退位之人,心怕皇位来路不正,被旧臣推翻而暗中对我们母子赶尽杀绝数年之人,下旨赐我养父毒酒、害他终身未愈之人,竟口口声声称自己并非残暴之人……哈哈哈……
其中有些误会。玄宗皇帝正欲解释,却见白之绍狠厉打断道,难道刀挟父皇的不是你
不错,是朕。玄宗皇帝坦然地道。
那我又何曾有过误会白之绍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玄宗皇帝以使他下狱为饵,又以冰火玉为交换,大发慈悲饶他一命,他若是怕死求生,自会感激涕零,远离朝堂,从此消失无痕,可他后面到底是生是死,也不过是在他的一念之间,若是他此时不愿遵从圣意,他自然可以顺势要了他性命,此等权术,他岂会不知反正横竖是死,倒不如痛快骂完,再孑然以赴,他单手遮住冰火玉,要杀要剐,要午后还是子时,随你便!我这辈子都不会用掉它以换苟生,更不会承你的情!
玄宗皇帝被当中拂了面,自是满脸愤怒,他对这个寥寥只见过几面的疏弟并不亲,也无好感,更何况他行事做派处处与他作对,江湖门派也罢,竟三番五次将手伸到了朝堂之中,本是年纪大了,江山也是坐稳了,心中便有些感怀,才屡屡对其忍了下来。
只是,他竟不知叩谢皇恩,竟还口出狂言,分明是与他势不两立。
果然不出他所料,此人狼子野心,他晓之以情,还毫无悔改之意,断不可再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