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严善思点了点头,道:不错,你以为那日是你帮了我,我因感激,赠了你那枚玉葫芦,其实不然,是我选了你,才会让你救我于快马乱蹄之下。严善思走至凭栏处,临风负手而立,抬首观天,思绪回弥道,那日圣人召见,你于朱雀门当值,我于轿乘之中,见你斥责属下懒怠,道‘既为人臣,便要为君分忧,为何深负皇恩,既为卫护,便要严于律己,为何擅离职守’,金吾卫中许久未出你这般人物了,老夫遥记,上一位还是那萧如海。
萧如海便是我长官,晚辈此番前来,也是奉了萧长官之令。崔慕白连忙解释道。
嗯,不错,铁面萧郎与我眼光一致,自然错不了,正因如此,我后来才会让你帮我,与你结下不解之缘,借机赠你信物,临了事了,才会自然想起老夫。
前辈如此过誉,晚辈愧不敢当,在晚辈看来,前辈以一己之力,算尽天机,以凡人之躯,与天相斗,如此厚重,晚辈实在感怀佩服。
当今圣人顺民心减税科,应天心绝逸荒,用贤良定四方,文臣重文节,持笔点江山,武将则披甲,悍勇战沙场,你我不过皆是在其职,谋其位,尽其力,担其责,人臣赤胆忠心,佐天下之道,恤民定安治,保社稷牢坚,自然不分轻重你我。严善思的宽袖依旧在风中摇晃,他转过头,说道:如今君有危,臣民不俟驾,走吧,我已备好车舆,这就随你下山去,莫让那逆臣遂了愿,伤了我大唐气运。
前辈请。崔慕白侧过身,让开道,恭请道。
崔慕白花得三个时辰赶至终南山,又用四个时辰上山、下山,他骑快马,本可一日来回,奈何严善思年迈体高,受不得路途颠簸,故而紧赶慢赶,用了五个时辰才回到长安。
待回到长安时,已是翌日初开城门之时。
晨光熹微,天边鱼肚泛白,又是一晴朗日子。
崔慕白一路严密护送着严善思进了宫,这才折回金吾卫府邸,禀了萧如海。
萧如海听完,也是心惊胆战:你的意思是,严太史窥破天机,发现朝中有人谋乱逆反
属下不敢妄言,确实是严太史亲口所说。
兹事体大,你切记守口如瓶,莫要让旁人听去。萧如海万万想不到,反贼竟就在这京师里,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身为金吾卫,司警戒之责,常领候骑,徼循京师,以时巡检,或达旦不睡,可他们事先没听得一点风声,没觅得半点线索,此人诡诈之深,谋划非浅,怕是难以对付。萧如海遂又问道:严太史还说了什么
他让我告诉你,天佑大唐,长安有雨,一连三日。
长安,有雨一连三日萧如海拧眉重复一遍,沉吟片刻,忽又朗朗大笑:严太史腹隐神机,三言两语间,便行了济世之谋策,小崔,那我们就少安毋躁,且等上三日,等天公作美,助我们一臂之力。
大人,恕属下愚昧,还不太懂,三日有雨,又有何用。
一来,若是那逆臣派人在圣人出宫路线上埋下硝石硫磺与木屑,三日雨水连绵不绝,而硝石遇雨则哑,不可再用,若是没有埋下,亦可确保圣人出宫安全。二来,如果我没猜错,严太史定会建议圣人三日后夏苗,堪堪雨停,即刻动身,如此短促,自然无法重新埋下,那荒井之中的硝石,自然也只能作废。三来,若他们还有后招,严太史给了我们金吾卫三日,足足三日,够我们提前部署了。萧如海看了崔慕白一眼,虽是笑了,但眉目间仍有锋锐冷凛地道,等雨过后,想必定是一池浑水,就该我们去蹚蹚了,说不定,呵,还能摸出什么鱼来。
是,长官。
萧如海话音刚落,崔慕白只觉得有什么砸在了自己脸上,他伸手胡乱一摸,才发现,原来是一粒雨滴。崔慕白猛然抬头,原来天幕突然昏暗晦暝,已经开始下雨。他双眼一亮,望向萧如海,惊喜道:长官!
而萧如海一把抓住崔慕白的袖袍,道了声:走!便抓着崔慕白往檐下跑,两人一路上只见地上杂乱无章地砸出一个个圆形的水痕,不稍片刻,水痕就越来越多,越来越密,等两人刚跑至檐下,耳畔已是哗哗雨声。
虽夏日有雨是常事,但多为缠绵软雨,此次来得如此之密急,如此之巧妙,严善思天文历数及卜相之术如此厉害,确实让崔慕白心生敬佩,他不得感慨道:言老前辈果然神人也,今日得以一见,实慕白之幸也。长官,你便与我一道去拜会严老前辈罢,说不定,他还另有嘱托。
自然甚好。萧如海答道。
于是,萧、崔二人身覆斗篷,出了府衙,从布政坊赶往朱雀门。
一个时辰后,朱雀门。
萧、崔二人在城门下稍等片刻,便见到了严善思的车舆。两人雨中矗立,非常注目,严善思缓缓叫停车舆,双目灼灼地看着萧如海,问道:可还曾认得老夫
严太史。萧如海抱拳道。
我已说服圣人提前夏苗,三日后便立即启程,眼下,哈哈……严善思开怀笑道,宫中一片慌乱。
严太史运神机、施妙策,挽救了金吾卫,萧某感激不尽。萧如海再次抱拳道。
欸,我不过是顺天时,应天命,只是,我还有一席话,要给你们说。
严太史请讲。
老夫已有六七十,年寿快尽,此次拖这副枯朽之身下山,已是万死以赴,想来,我此番回去,便不会再来长安,此后,长安的一切,就要交付给你们了。此时斜风急雨,很快便打湿半身衣身,但严善思视如周遭无一物,天地间只剩下他、萧、崔三人,缓而慢地嘱道。
萧如海心中一沉,想到这只怕是临终叮嘱,连忙抱拳道:严太史教诲,下官宁记于心,定不负使命。
严善思平静地点了点头,直回身子,双目垂帘微闭,继续盘坐念诀,萧、崔二人让了道,目送严善思车舆缓缓驾上朱雀大街,消失在茫茫雨幕之中。
长官,眼下我们该如何行事崔慕白收回眼神,问向萧如海。
你去盯住八仙宫,昼夜不休,一旦有任何动静,速来向我禀报。
长官,为何
那日,我见荒井之中藏匿的硝石被特意覆了油纸,想必就是怕夏季多雨,被雨淋湿,我担心,三日之后出宫时他们用不上它们,但不代表,一直都用不上。
既然如此危险,我干脆去一毁了之。崔慕白话音还未落,作势撸了撸袖子,便要去毁了。
不可!萧如海拦道,那是剩下的唯一线索了,万万不可鲁莽毁之断之,你若冲动毁了,便是打草惊蛇,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我们已经洞察了他们的秘辛,他们若是暗中弃了退了,或是换了后招,反倒不利我们,依我看,三日之后,他们便会使用后招。萧如海拳头逐渐捏紧,道,我定要将计就计,顺藤摸瓜捉住他们,罗织清条条罪状,让其认罪伏法,洗刷金吾卫奇耻冤屈。
崔慕白扭过头,看着路边被雨淋湿的芍药,透着脆弱的嫣红,如同璃香飘摇在风中,想对他温柔而大胆地呢喃。
他一狠心,扭过头不再看,对萧如海郑重道:是,长官。说完,崔慕白便只身前往那八仙宫去。
大雨如注,一连三日,三日后,便是夏苗之日,天光渐明之时,却见雨水已息,众人皆喜,是个大好的日子。
如此,皇家队伍浩浩荡荡前往禁苑,一路旌竿幖幖,圣驾莅临,皇子宗室、朝中众臣、女眷妃嫔、宦官宫女,不拘男女,皆可参加,千骑万乘,鱼贯雁行,绵延数里,似无尽头。只见男子各个勇毅健朗,气势非凡,女子各个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但实则,各个心怀鬼胎,各有盘算。
玄宗皇帝自是为了彰显身为贤主明君,大唐才会风调雨顺,朝中人才济济,唐兵训练有方,三军浩荡,角声连天,北方后突厥虽蠢蠢欲动,但从不惧战。对于宫嫔而言,得以出宫陪伴君侧,乃圣人亲赐恩宠,人数寥寥无几,争宠得胜一时,也是得胜。而对京中小姐而言,家中宅府早已是四四方方的囚笼,倒不如出来透透气,瞧瞧新鲜。朝中大臣自然是继续结党攀附。而那些青年权贵的心思,可就更多了,有的想结识高朋贵友,拓展人脉,有的想趁机与京中高官之女私定终身,苦心跃龙门,倒不如被纳为快婿,也有的是想在夏苗中崭露头角,获赐皇恩。
而王亭和已完假归朝的魏彻皆在此列,他们虽离得近,但两人视而不见、互不言语。
魏彻心中依然怅然,想薛兄才回长安一晚,便大志未遂,蹊跷而死,遗物下落未明,真凶仍逍遥法外,实在难以取谅,故一路上并无神采,略显兴致缺缺。
而王亭也是心事重重,自他凭借战功升迁回京,虽身职皇太子詹事,但权力实如青萍之末,不痛不痒得很,他虽皇太子交好,众臣也都在暗中依依东望,但圣人尚还体健,怕是过了十年八载,都难以退位,况且,虽立了李瑛为皇太子,但圣心叵测,难以琢磨,谁知日后真的传位于谁,他可不敢只赌在皇太子一人身上。
正是如此谋算,他才会设计与永穆公主在观中相遇,供职皇太子近身,迎娶圣人明珠,双管齐下,岂不美哉。
但他怎么也想不通,阿耶贵为权相,与那司徒流云平分权野,司徒流云嚣张鼎盛,几次觐犯圣颜,可圣人也是真将常盈公主许配给了那草包司徒言,而他自己呢,私会永穆公主时,也特意旁敲侧击了此事,永穆公主说她已和圣人谈过婚姻大事,说她心悦王亭,可圣人只夸她眼光不错,却绝口不提娶嫁之宜。
那一瞬,他失望透顶,永穆公主柔声劝慰道,她是她阿耶最宠爱的女儿,婚姻大事自然不可操之过急,父亲夸她眼光不错,对他已是认可,只是之前交由他彻查金吾卫一事,并未办妥,如此,阿耶才想着再考验考验他,毕竟她阿姐常盈公主贵为嫡长女,嫁了司徒言一事却沦为了笑话,她可不想步人后尘,被人在背后揶揄讥嘲。
金吾卫一事,确实是他太急于求成,太想一举夺过金吾卫指挥权,反而差点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才会被圣人收回了彻查令。
见永穆公主这么说,王亭只好暂且不提,憋着一口气,只等这次夏苗中拔得头彩,技压群芳。
与此同时,在金吾卫队伍末端的萧如海,突听得一阵马蹄急急,正由远及近,他转过头,抬手相遮,极目远眺,分辨出骑在马上的那人正是崔慕白。
萧如海停在远处,只见崔慕白骑着一匹快马疾驰而来,地面被马蹄溅起一线尘土,紧赶慢赶,崔慕白总算是赶到了。
骑至萧如海身旁,崔慕白利落翻身下马,一边牵着马绳,一边朝萧如海使了个眼色,两人悄悄移出队伍,崔慕白低声禀报道:长官,我藏在八仙宫里三日,今早才归队,这三日,无一人到过八仙宫。
萧如海轻微颔首,表示知道了。
崔慕白急道:难道是我暴露了,他们才不敢来取
我看倒也不是,只是这三日大雨滂沱,他们本就不会去,可从今早雨停至今,已经差不多半日光景,还是无一人出现,那便证明了我心中的猜想是对的。
长官,什么猜想
萧如海负手而立,闲适地眺望着翠山重叠与流云远岫,口中却道:那个谋逆之臣,亦在今日出游之列,所以他早就得知了圣人会提前夏苗,可几个时辰,能成什么事呢自然是什么都不做。如此一来,是好事,也是坏事,好事是我们可以缩小范围至今日夏苗之人,坏事是,此人离圣人如此之近,实在可怖。等下你要传令下去,多派两倍人手,加强圣人周围戒备,不仅要严防死守,每个近圣人之身的人,都要全身搜查,不可遗漏一处。此外,令金吾卫备好弓箭,在隐蔽处埋伏就位,日夜不休,此人身份一旦确认,说到这里,萧如海满身杀气,语气沉而狠地道,立即杀、无、赦。
可是长官,此次夏苗总计三千人,我们该如何防,如何守。
就算上万人,也要去查!整个长安城近两百万人口,之前不也是硬着头皮去查了
是,长官,我这就传令下去。
西郊禁苑内林麓薮泽,陂池连乎蜀汉,缭以周墙,四百余里。离宫别馆,三十六所。神池灵沼,往往而在。苑中林木繁盛,潭池相接,牡丹、千叶桃花、萱草、醒醉草、千叶白莲等奇花异草随处可见,还有桃、梨、葡萄等果园,其中,葡萄园内水草丰美,九真之麟,大宛之马,黄支之犀,条支之鸟豢养其中,遍地皆是,可作皇家猎场之用。
众人一路劳累,纷纷有序入住别馆与御幄,歇息一晚,待翌日,便正式围猎。
此夜,相安无事。
翌日,天上无絮,风不鸣条,众人皆是好眠而醒,神采飞扬,待萧、崔二人来到当值位置,只见宴台之西南、东南角共置一百二十只鼓笳饶箫角,相向而动,气势震天动地,百官将士有序进场,众人头戴幞头,身着圆领或翻领袍服,足蹬长靴,腰挂弯弓及胡禄,蓄势待发、气势赳赳,马皆矫健雄壮、鬃毛油润,另有鹰隼、猞猁、犬、鹰、雕、鹘、鹞等乖顺依于人前或肩膀,霎时旌旗猎猎,锣鼓喧天,等玄宗皇帝等人进了场,众人皆伏身下拜,只见天上云霞缦卷,地下人头攒动,旌旗涌动,猎场目无坚壁,场面颇为壮观。
待布围就绪,玄宗皇帝先令禽散于四方,再蹬着寒铁镫,骑上高头骏马,胯坐银马鞍,左手控金羁,右手拿金弓,驰骋猎场,只有几人跟随,瞧见前方有一群兔子,连忙执弓挟矢,屏气凝神,第一箭射出去,竟落在一只兔子的左脚边,那只兔子瞬间窜到草丛里,一扈从连忙放了狗去扑,这狗凶猛迅疾,又把兔子赶了出来,玄宗皇帝背手抽出金镞,连连补了几箭,箭从其右眼射穿,总算是死了。
一扈从翻身下马,拎起这只沾了新血的兔子以示大众,士兵顿时收起大绥,众人下马跪拜,山呼万岁万万岁,气势地动山摇。
玄宗皇帝御马而归,将弓扔给赵图,喊道:魏彻。
微臣在。魏彻出列躬身道。
你身子好些了吧,既然来了,不如,你也和他们同乐同乐。玄宗皇帝玩笑道。
多谢圣人关怀,微臣已好。可微臣乃一介文官,这,魏彻摇了摇头,笑拒道:微臣难道用那软弓射射笨鸭呆鹅还是别丢人了。
你怎么如此不堪,还不如朕朕现在是老了,尚能一箭穿目,更别提朕年轻时,是如何力擅角弓、与兽相搏的,不管它们如何藏匿,都逃不过朕的眼睛。
圣人英明神武,微臣自叹不如,这才害病大休了一场。听懂了玄宗皇帝的言之未尽,魏彻亦话里有话地回道。
玄宗皇帝看向众人,道:君子有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射、御占了六艺两席。今日,朕便检验你们是否弓不虚发,箭不妄中。
赵图随之高喊道:此次夏苗,猎之最盛者,受上赏,猎之中盛者,受中赏,猎之下盛者,受下赏。
玄宗皇帝坐回原位,道:这围猎本该从左膘而射入,达于右部肩头的为上等;达于右耳根部的为次等;从左侧大腿骨射入,达到右髓为下等,不得尽杀、不得重射、不得射面、出表不逐,可这次夏苗,我却要改一改,百步之外一箭射中右眼,还不损其翎者,为上等。
说完,玄宗皇帝目光缓缓巡视,最终停留在皇太子李瑛身上,道:嗣谦。
儿臣在。李瑛亦出列回应道。
听说你今日勤练射术,今日朕便要看看你是否稍有进步。
父皇瞧好了,此次头彩,必定是儿臣囊中之物。李瑛双眼有光,信心满满、跃跃欲试地道。
如此,自然甚好。
此时,只听得战鼓骤响一声,众人皆翻身上马,几十面大鼓鼓点随之越敲越快,越敲越密,又戛然而止,待落了最后一声,众人顿时一片轻呵,足下猛夹,控缰挥鞭,只见骏马踏踏,一开始还人并肩,马并耳,声震草原,飞骑相逐,渐渐的,一张歪歪扭扭、但密不透风的网便在这草原山野间铺开。
王亭本就是骑射好手,放矢快如流星,百发能百中,他胯下之马名曰逐风,奋蹄若飞,快如急风,强强联手,一日下来,不仅遥遥领先,还横驮回一只死鹿。而所有猎物,皆是一箭穿目。
夕阳西斜,杀声渐消,草原燃起百堆篝火,人们围拢而坐,割生炙熟,举杯痛饮,梨园的乐妓手弹箜篌、持拨琵琶、口吹筚篥、敲钹奏乐,舞妓合乐而舞,身姿荡漾,众人笑语殷殷,响彻天际。
酒过几巡,李瑛突然斜倚而坐,对王亭狭目道:王亭果然是其中好手,一日下来,竟满载而归。
王亭连忙投箸,替两人满了酒,躬身敬酒道:多谢皇太子谦让,微臣才得以捡漏。
这才第一日,到底头彩花落谁家,还尚未确凿,你这话,未免言之过早,李瑛舌尖打了旋儿,虽端起琉璃钟,却只是端详,阴阳怪气道:第一日便如此招摇,不见得是好事。说罢,李瑛便将酒随手撒了出去。
王亭虽也察觉自己失言,正欲开口挽回,听了这话,顿时恼意蓬勃,却又强压下去,李瑛却不等他答话,便自行起身,脚步浮软地走了。
虽然旁人未听见两人交谈了什么,但见王亭被皇太子如此对待,实在狼狈。
王亭双目细长微扬,紧抿着唇,周身冷寒下来,手指蜷曲用力,竟将琉璃钟捏碎,随即一扔,直接提壶仰脖而饮。
李瑛不过是个蠢货,只是天生命好,生在帝王家,跟了个好姓李姓,如何与文武兼备的他相提并论可偏偏还蠢而不知,处处想压他一头,让他难堪。
这头彩,他王亭,拿定了。明日,他一定要将那李瑛远远甩在身后。
王亭腹中如此盘算,可翌日继续夏苗时,他才发现自己失策了。
逐风本能日行千里,但状态不佳,明显落了下风。如此一来,饶是他射艺超群,但也落于人后,所到之处,皆已被扫荡了八九,甚至悉数覆没,一日下来,胡禄中箭矢还有大半。
待斜阳晚照,众人而归,王亭只见李瑛马上挂着落箭鸡、穿花兔,身后还托着带血的鸿雁和野狐,他不禁暗暗思忖:李瑛有几分几两,他再清楚不过,何时竟如此厉害了
王亭不甘人后,一时难以下咽,宴席堪堪开始,便离席而去。
王亭刚回帐中,扈从的张庭远便小心来报:公子,永穆公主来了。
哦王亭翻身而起,请她稍等片刻,我速速过去。
王亭整理一番容姿,才信步出去。
想当初,他花了一年时间才调回长安,却花了一个月便摸透了长安人脉关系网。
他听闻永穆公主美姿仪,性平和,清丽悠扬,秀慧端庄,最重要的是,她乃圣人钟爱,他才会买通公主贴身宫女,得了公主出宫时辰,去那道观中佯装邂逅。
他乃长安赫赫有名的权贵四美男,他对自己相貌一向自负。
那日,细雨斜飞,桃花灼灼,落花如雨,他站在那株桃花树下,长身玉立,衣袂翩飞,叫永穆公主过目难忘,一别过后,脸上便写满怅然若失的桃花心事。
永穆公主一直秀慧端庄,从未逾越出格。可自从认识了王亭,她便顾不上许多了。
两人虽情投意合,但一人为前朝人臣,一人为后宫公主,总要小心翼翼,她偶尔找了机会出宫,与王亭在道观中幽会,两人虽未越界,但互诉衷肠,也是足够。
这次夏苗,如此良机,永穆公主自然跟了来。
此刻,永穆公主假扮成宫女,正往门里张望,顾盼神飞,轻怯灵动。一见王亭,便如柔软轻盈的鸟雀飞扑过去,清清脆脆地喊:王亭,你把那逐风牵来,我想骑马。
王亭使了个眼色,张庭远连忙去牵马,王亭这才笑着揶揄道:公主今日胆子这么肥
永穆公主答道:平日关在四四方方宫里,被大家管着看着,不敢妄动,宫中虽好,但不及山野无拘无束,我倒是羡慕你们,羡慕小马。
王亭见张庭院牵了两匹马出来,一匹为逐风,一匹为他的坐骑,回道:公主难得肆意跳脱,微臣自然要让公主满意。
永穆公主眉眼一弯,露出两枚笑窝,足以颠倒众生。
王亭扶着永穆公主上了马,自己又拉着辔,带着公主慢吞吞往南面去。为体现圣人好生之德,围兵仅围了东、西、北三面,南面留口,古礼有之。因而南面少有人去,最为安全。
走了一段路,永穆公主不解地问:这逐风为何今日跑得如此慢。
王亭笑道:逐风虽可日行千里,可公主贵为千金之躯,让它跑快些,只怕不小心会伤到你。
永穆公主不再说话,只是夕阳映照下,看得出有些失落。王亭笑了,突然翻身上马,稳稳坐落于永穆公主身后,又对逐风大声说了句话,永穆公主没有听懂,只是心中猜测或许是他和他的小马之间的暗号,接着,王亭将马缰绕掌一周,笑道:那公主,你坐稳了。
还没等过永穆公主反应,只见逐风一抬首嘶鸣,四蹄一蹬踏,王亭便策马飞驰起来,一眨眼,就驭马入了林,永穆公主从未想到原来骑马是这般滋味,她原以为是自由的、畅快的,可真实的竟是她跟着小马颠来晃去,疾风催面、鬓发蓬乱拂颊,就连发髻上的凤蝶金钗被惊颤得似坠欲坠,要不是有王亭臂弯紧紧箍着,她大概就会摔下去。
可是她知道,她不会摔下去的,王亭会紧紧护着她的,可她听得烈烈风声,瞧着茂林疾疾退倒,还是害怕了,由衷地害怕了,害怕到叫出声来,接着,她就听到了耳畔传来王亭无法掩饰的笑声,他道:你不是要骑快马么,这还不快……
那怎样才算快永穆公主话音刚落,就更慌了。
逐风跑得更快了,永穆公主只觉得整颗心都快跳出来,她死死抓着逐风后颈上的鬃毛,后怕地埋怨道:停下,快停下!
王亭自然不会停,他要掌控一切,驯服一切,要像这旷野的风一样席卷最温软的浅草,于是哈哈一笑,驾着马在树木间东西驱突,纵身临风。
永穆公主从未见过笑得如此开怀的王亭,竟渐渐地不那么害怕了。
逐风载着他们去追逐落日,仿佛要踏碎一地的余晖、冷绿的苔藓和艳红的浆果,没有阶级高低,没有身份尊卑,没有忧愁悲伤,只有她和她心爱的人儿,和心爱的小马,他们相依相偎,欢乐地奔跑着。
直至永穆公主得回去了,王亭骑了回去,又体贴搀扶她下马,永穆公主担心被人瞧见,便道:我先回去了,免得她们慌了,四处找我。
王亭双眸一暗,似内疚,又痛楚地道:委屈公主扮成宫女来见我,不知何时,你和我才能正大光明相见。他素日擅长诱捕,看似温柔退让,却不知不觉地曲折攻击。
快了,永穆公主宽慰道,只要……只要你这次夏苗能拿上奖,我就去说服父皇。永穆公主说得轻言细语,可她的眼中满是克制与热盼,怜惜与柔情,小心翼翼,又飞蛾扑火,心甘情愿坠落,焚尽。
王亭叹了口气,又恢复支离破碎的笑意道:希望如此罢。公主你先走,待约摸你到了,我再出林。
永穆公主不忍他沉痛,自是又安慰一番,见已有贴身宫女来寻她,实在不能再留,这才提着裙摆小跑出林。
见永穆公主不在了,一直不远不近跟护着的张庭远这才牵着马走了出来,王亭眼神在一瞬间阴鸷,他松开马辔,冷冷道:逐风怎么回事今日本该我大显身手,它却宛如老暮,让我硕果无几,真是废物。
张庭远单膝跪地请罪道:属下有罪。
王亭从鹿靴里摸出一把短刀,刀上还带着新鲜的血液,他一边擦拭在鬃毛上,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马臀上有血滴接连滴落,没入浅草里,眨眼便难寻踪迹,道:空有纵马之术又如何,刚刚要不是我暗中刺它两刀,它如何跑得快不然今晚如何能让公主满意。
张庭远只好如实说道:今日,我便瞅着它奇怪,粮草不吃,喂水不喝,不停仰天嘶叫,连连蹬伤几人,十分暴戾,本是想给您换马,也不知是不是马没拴紧,总之,今早马厩里全空了,一匹马都没剩下,实在无法,属下只好喂了它一点蒙汗药,才让它温顺一些。
还有这等事王亭生了疑心,绕着逐风,离得极近,一寸一寸地上手检查,张庭远见状,连忙上前帮忙。
两人逐步检查,王亭突然在发现马腿上闪着零星银光,他双眉一凛,拨开马毛,拔了出来,竟然是根银钉。因为他这匹逐风通体黢黑,油光水滑,银钉隐没其中,若非故意观察,双目难寻。
公子,这里也有!张庭远举着一根银钉示意道。
哼,王亭把银钉一丢,似是嘲弄道,坏我良驹,不准我赢……想得倒美,也没问过我,到底许不许……
公子,这是谁派人干的
自然是皇太子李瑛。
他张庭远大吃一惊,踟蹰半天,才说道:未来帝君容不下你,这不是好事。
还要你说王亭恨道:本以为我谦卑遵从,他好歹也要对我礼让三分,谁能想到,他竟觉得我风头太盛,在朝堂之上,三番五次压过了他皇太子一头,他如此小肚鸡肠之人,自然眼中容不下我。
张庭远听得胆战心惊,迟疑着道,那公子,既然知道他也想要此次头彩,那……让他吗
自然是不让,他既容不下我,为何还要让。此次头彩,我势在必得,如若不然,我如何要挟得了圣人将永穆公主许配给我王亭双手负立,满脸骄矜地道,只要得到了永穆公主,我虽不姓李,但也是李家人了,前朝后宫,皆在我手中。
公子英明。
既然逐风没用了,你处理了。明日,再为我准备一匹好马,我要给皇太子一个……出其不意。王亭抓着张庭远坐骑的缰绳,翻身上了马。
是,公子。张庭远躬身道。
王亭骑上张庭院的马,纵马出了林。
头顶的天幕低垂,正是倦鸟归林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