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众人从鬼市返回,竟皆是唉声叹气、一脸愁容。
白之绍问了缘由,饶是他见惯阴谲险狠,亦是不由心惊。五百斤的硝石与硫磺,若是真全用上,想必是一片涂炭生灵。他身为江湖中人,蟪蛄组织头目,长安城中有如此隐患,他本可以隔岸观火,甚至渔翁得利,可他却生起痛心疾首之心。
白楼主,眼下你有何妙见
白之绍边敲扇边踱步思忖,忽然滞了脚步,眼神亦忍不住瞬间凛厉,但立即恢复如常,只是这细微变化,没有逃过幻纱的眼睛。
璃香呆头呆脑地问道:楼主,你推测到了什么
白之绍轻开折扇,勾唇含笑,逗她道:我推测,今晚有月,无雨。
这算是什么推测嘛。璃香不满道。
白之绍转头向萧如海遗憾地摇了摇头,抱歉道:白某愚钝,单凭这些线索,确实想不出什么。
白楼主客气,那我和小崔便先行回了金吾卫府衙,日后有了其他线索,再来霓裳楼叨唠。
好说。
萧如海便不再停留,和崔慕白告别众人,快步出了霓裳楼。
子时,霓裳楼,二楼。
白之绍站在楼榭二楼,凭栏眺望,月光在他眉睫之间流淌,只见头顶是明月高悬,远处是灯火璀璨,耳畔是余音缭绕,脚下却是清冷银霜。
今晚,他没有执扇,而是用指腹细细摩挲着一枚玉佩,此玉佩原本通体白玉,其中似是燃着火,只是,那火其实是血,由上一代掌门的血汇入其中,玉碎人亡,再由下一代掌门将碎玉黏合,一代传一代,如今,落在他手里。
这枚玉佩原本静放在匣子里,一直束之高阁,似是遗忘,可是今晚,他却罕见地取了出来,已摩挲半炷香有余。
白之绍心中有事,就连幻纱靠近,也并未察觉脚步。
因是酷暑,白之绍平日只穿着葛布织就的衣袍,此物薄如蝉翼,颜色洁白胜雪,捧在手中,仿若春风拂面般柔软,又似雪花簌簌般轻薄。
故而,幻纱取来一件外袍披于白之绍双肩之上,白之绍霎时收回意识,抬手轻轻按住幻纱还未来得及撤去的手,微微侧靥,抿出一笑,道:你来了。
楼主,夜晚风大,小心着凉。幻纱心中一悸,看着他的指长而竹匀,骨节微微凸起,此刻,轻轻停留在她的手背上,她不反感,但不知如何应对,只好借着为他收拢外袍,先行一步抽出手,又装模作样为他细细整理一番,白之绍苦笑一下,松开手,漫不经心敛回视线。
幻纱率先问道:楼主单独召见幻纱,可是有所吩咐。
白之绍不知可否,只是促狭反问道:你为何说是我独自召你
楼主之前说今晚有月,无雨,既然是今晚,自然最迟不过子时,楼主又提到有月,整个霓裳楼,凭栏观月此处最佳,楼主隐隐而说,便是只想单独见我。幻纱清晰地道,正因猜中白之绍弦外之音,待子时一过,伊真、璃香甫歇,她便打开房门,来到了这楼榭凭栏处。
知我者,幻纱也。不错,我心中有事,但得瞒了她们,只能与你倾说。
幻纱目光落在指尖的那枚冰火玉上,诧异地小心试问道:楼主,是想老楼主了
今日,听了你们一探鬼市之事,萧如海虽只是金吾卫一小小长官,尚能说出那番激昂陈词,想必多多少少也代表了李唐朝廷的意思,李唐先是允许妄图倾覆它的蟪蛄组织存在,现又能睁只眼闭只眼允许鬼市存在,确实让我意外。他玄宗皇帝贵为一国君主,明明万人之上,尚能容天下难容之人,成天下难成之事,为何我们还要求天下人人公平,事事正义,倘若不是,便举旗倒戈、拔刀相见,口口声声要覆灭此朝,还我白日昭昭,可说到底,他才是当权者,我们才最该是被覆灭之人。所以,今晚我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对李唐太过苛刻,是不是蟪蛄组织的存在其实是个错。白之绍颇为可惜地叹息道:他若是个碌碌无能,声名狼藉的昏君倒是好了,我便不用迷茫,反倒是师出有名了。
幻纱如冰水滴进刚融的池塘里,冷声道:楼主,这不像你。
我知道,每每月圆,我便会想起父亲生前总会对月饮酒,常常烂醉如泥,有次醉意朦胧之时,同我吐露了当初创立蟪蛄组织的初衷。白之绍笑了笑,道,幻纱,你知道的,我一向报复心重。
所以,楼主决定顺水推舟,趁势而起利用那五百斤硝石,黄雀在后……
不,我不会,我断然做不出戕害长安百姓之事。
楼主真要放弃如此天赐良机
不仅如此,我还会协助萧如海破了此案,免了长安一场血雨腥风。
楼主,这天下,这长安,又不是你的,你不乘虚而入,给他些颜色看看,他玄宗皇帝就该千恩万谢,楼主何苦还为他们金吾卫出谋划策。
我意已决,李唐有罪,百姓无辜,我若真这么做了,和那薛国公、司徒流云之流又有何殊别。你不必担心,家仇难灭,恨意难填,我只是放过此次机会罢了,并不是放过李唐,白之绍轻轻地喊了声,幻纱。
在。
帮我系上罢。
是。
幻纱时常觉得白之绍像一只孤独的小兽,他只能给自己疗伤,跟自己玩儿,自相识起,他比她们都大上几岁,他虽性平温润,君子谦谦,可贵为少楼主,始终尊卑有别,虽然许多人围在他身边,又置身最热闹的霓裳楼,可是大家不敢造次,楼里处处有欢声笑语,可是欢声笑语里,却从来没有他。众人虽不敢冷落,可他却又备受冷落。
老楼主死得早,心中壮志难酬,又留下蟪蛄组织一大摊子,那年,少楼主跪在老楼主床头,涕泪满襟地听着老楼主的句句叮咛,他的眼眸里跳动着仇恨的火焰,他发誓定会报得此仇,那是她第一次见少楼主哭,也是最后一次。
她不太懂得安慰别人,当初是,现在也是,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少楼主寂寥地成长为独枝青竹,深扎息壤,直直挺立,不折不弯,刺破苍穹。
她能做什么,能做的,就是接过那枚冷冷的玉佩,小心地系在白之绍的腰间,心中想着,倘若有一天,他要手刃龙椅上的那位,她也定会第一个就冲上去。
与此同时,宣阳坊,崔宅。
崔慕白早在一炷香前已经睡下,只是他始终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突地听得院中有人落地声,他警觉翻起身,摸了枕下弯刀,弯刀出鞘,闪身到一旁书架后,小心屏了呼吸。
待有人窜了进来,走至床头,正要掀开被子,崔慕白便偷摸到此人身后,一把弯刀横在此人脖子之上,低声道:来人是谁,竟敢擅闯崔宅!
是我!来人突然吹亮一根火折子,举在两人之间,照亮来人的脸。
崔慕白急忙收刀,唯恐伤了对方丝毫,单膝跪地道:属下不知是萧长官,多有冒犯,请勿怪罪。
萧如海一把把崔慕白扶起,见崔慕白又要开口,连忙将食指束于双唇之间,示意他噤声,小心吵醒了旁人。
崔慕白连忙压低声线,询问道:长官深夜来访,是否有要事安排属下。
我确实是有要事找你。萧如海拿了火折子点燃桌上银烛,登时烛火倾泻,满室光亮。
是什么崔慕白跟在身后,急问道。
萧如海转过身,看着崔慕白,直言道:你的伤。
我……崔慕白还想逞强不认,便道:我何曾受什么伤,长官多虑了。
我之前为你接骨,抬你右臂之时,恰巧叩到你的脉搏,便知你伤得不轻,你只是因为璃香姑娘在场,怕她担心,故而瞒着没说。
崔慕白苦笑道:属下瞒不过长官你,那人确实功夫了得,我武艺疏浅,双手难敌。
莫要再长他人志气,眼下疗伤要紧。
得以长官照拂,是慕白之幸。崔慕白真诚感激道。
于是两人盘腿而坐,萧如海坐至崔慕白身后,先口授了静心口诀,再与他运气疗伤,直花了半个多时辰,才将崔慕白横行竖冲的气息尽数归顺,后又打坐直天明,两人恢复了元气,萧如海才缓缓睁开眼,望着崔慕白道:你且休息三日,好生养精蓄锐,我会回府衙给你告好假,待到三日后丑正,我们还要去鬼市收网。
丑正崔慕白疑心听错,萧长官,我们约好的不是丑时四刻吗
约的确实是丑时四刻,可是倘若我们不提前布网,丑时四刻又如何收网
属下懂了。
那我先告辞了,不然,你家中小厮该醒了,到时,我可说不清。
既然如此,那我便不留长官了。
萧如海遂起了身,趁着晨色尚早,悄然出了崔宅。
三日后,丑时四刻,务本坊,鬼市。
众人早已埋伏在三棵柳树周围,待丑时四刻一到,便见几人由远及近而来,这几人一路脚步迅捷,又极为谨慎,只低头赶路,不与人照面,十分严防紧守,只有末端一人用眼梢查看是否跟了尾巴,明显训练有素,他们一行轻车熟路,直接来到大柳树下,带头的挥手示意,就有人便开始搬运硝石,而带头的那人这才转头与那郭佬三打招呼,俨然一副熟人模样,只是他们从头到尾都用行话交流,且故意压低了声音,纵使萧如海、幻纱他们武功再好,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
萧如海盯着那一行人,始终没有轻举妄动,直到他们撤远了,萧如海才一个眼神示意,崔慕白立即领命,暗中跟了上去。
而余下的四人,则跳了出来,直接走到郭佬二面前,幻纱拧眉问道:你们刚刚说了什么
郭佬二双袖环在胸前,闲闲地适道:我的解药呢。别看郭佬二表面强硬,其实他已经身上已似上万只虫蚁蜈蚣爬啃,偏又说不出道不明到底哪里麻痒难当,只能胡乱抓出数条血印子。
幻纱见反被郭佬二拿捏了,只好掏出一粒褐色药丸,摊在手心。
郭佬二双眼发光,一把抢过,当即仰头服下。
见状,幻纱又冷冷说道:既然你已经吃了,那你现在回答我,刚刚你们说了什么。
郭佬二见不再受幻纱威胁,十分厚颜无耻又义正辞严地道:我说过,想让我自坏规矩,没门!
郭佬二快速退后几步,郭佬三横在众人面前,身如一堵肉墙,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幻纱倒也不恼,而是轻扬蛾眉,嘲讽道:你难道不觉得服了那药才更痛痒难耐
郭佬二心中一慌,大叫问道:你什么意思
幻纱飒飒含笑:字面意思。
幻纱不说还好,一说之后,郭佬二顿觉全身痛痒更甚从前,他一下子反应过来:难道……
没错,幻纱直接承认道,我可没说过,刚刚给的就是解药,况且,你也没问过我……
郭佬二气得面色发白,大骂道:好个狠毒小娘子,看着长得漂亮,行事竟如此卑鄙!真真叫我防不胜防!
幻纱置若未闻,掏出另外一枚黑色药丸,说道:解药就在这里,只是你若不说,我便不给了……
郭佬二经过几遭,明显不信,口中叱道:我为何要信,你如何证明这是解药,依我看,分明还是毒药!
幻纱除了对着沈胜衣、白之绍和几位姊妹偶尔会花颜悦色,对其他人一贯冷眼冷语,见她直说了是解药,仍被质疑,便心有怨怼地直接收回了手,道:莫说我冷眼旁观,既然不信,那你便等着毒发身亡罢。
郭佬二思索一番,心中想道,按她所说,方才他问解药,她确实是耍了个小心眼,没有说拿出的是解药还是毒药,是他自己不疑有他,先行认为那就是解药。倘若他服下的正是毒药,她又何必再拿出其他药丸充当毒药,再骗他服下,况且,眼下她还需要他,所以,郭佬二决心还是再赌一把,赌她现在手里的,才是真的解药,只是这小娘子确实心肠歹毒,若是不说,也不晓得她还有什么连环后招等着他,想及此,郭佬二干脆如实道:他们说,此月廿日后就不会再来了,所以,下一次要买够量,让我们去高价收购一些也可以。
众人相视一眼,看来廿日是关键。
幻纱又看向郭佬二,问道:你方才说的这月几日
廿日啊……
郭佬二话还没说完,只见幻纱手腕一翻,扣在指尖的黑色药丸就弹进了郭佬二嘴里。幻纱懒得再看郭佬二一眼,对众人只说了一个字:走,便率先离开了。
他们一齐返回霓裳楼,等了稍许,崔慕白也前来回合了。
一到房中,崔慕白先饮了一口热茶,才道:长官你猜得没错,我一路尾随那辆马车,亲眼瞧见他们把硝石带回八仙宫了。
看来,那人说的多半是真的。萧如海左手撑着右手手腕,右手撑着下巴沉吟道:此月廿日,估计便是他们动手之日。
此月廿日崔慕白瞪圆眼睛,惊觉道:长官,难道你忘了,此月廿日……说到这里,崔慕白明显胆怯,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看着崔慕白欲言又止模样,萧如海幡然醒悟,脸色一变,惊慌道:此月廿日乃是圣人夏苗之日,难道他们……
一言既出,震惊众人,因太过惊骇,众人一时半会竟无法定论,就连白之绍也沉默不语。只有璃香写满一脸的不可思议,跳出来反驳道:这未免太大胆了吧!我不信他们真敢在你们金吾卫眼皮子底下去刺杀!
伊真出来维护萧如海道:璃香妹妹为何不信,我倒是觉得萧长官言之有理,那么多火药,想必确实是胆大猖狂,目标惊人,退一步说,饶是萧长官真的猜错,也好过不设防而酿下大错。
萧如海感激抱拳道:多谢伊真姑娘仗义执言,伊真姑娘所说,正是萧某心中所想。
璃香这才有些信了:他们果真如此大胆
听到这里,白之绍摩挲了一会儿垂在腰间的冰火玉,面上神色带了一丝玩味的嘲弄,开怀笑道:看来,这八仙宫的案子,是越来越好玩了。
就这么一句,萧如海却听出了白之绍的弦中之音,他定是赞同了自己的推测,才会如此结论。
崔慕白,夏苗又是什么璃香好奇了半天,忍到此时,见所有人都没提起,终于忍不住自己发问道。
崔慕白连忙介绍道:《左氏春秋》有云:‘故春蒐、夏苗,秋狝、冬狩,皆于农隙以讲事也。’
哦,我懂了,璃香双眼一亮,一脸求表扬地兴奋道,夏苗就是夏天的狩猎!
不错,天子狩猎本是军事大典,既习骑射,又习劳苦,为警醒众人安不忘危、常备不懈,所谓春蒐,就是春乃万物生发之际,不宜杀生,故要有所取舍,只搜寻不产卵、未怀孕的禽兽,不能猎捕幼崽和有孕的猎物,而夏苗呢,是指夏日庄稼禾苗长得正盛,主要猎取祸害践踏庄稼的野兔、野猪,而秋天呢,家禽已经长大,故而秋狝主要是猎杀祸害家禽的兽类,比如狐狸、野鹿,而冬狩呢,飞禽走兽正肥,便可毫无禁忌,不加区分,皆可猎取。可沿袭至今,皇家射猎会圈养不少猎物不说,夏苗也演变成天潢贵胄避暑纳凉、以驰逐野兽为乐的雅乐子了。崔慕白慢慢解释道。
确实如此,萧如海站出来补充道,当年太宗皇帝血雨腥风中以武力夺政权,本就擅长骑射,喜爱狩猎,曾亲手刺死犯驾的野猪,称之为‘天策上将击贼’,甚至说过‘大丈夫在世,乐事有三,天下太平,家给人足,一乐也;草浅兽肥,以礼畋狩,弓不虚发,箭不妄中,二乐也;六合大同,万方咸庆,张乐高宴,上下欢洽,三乐也。’齐王更是痴迷,曾说过‘我宁三日不食,不可一日不猎。’而当今圣人,萧如海抱了抱拳,才继续道,尤为喜爱在禾苗生长之夏出猎。
皇家园林中有西内苑、东内苑和禁苑,三苑之中,禁苑规模最大,而此次夏苗选中的正是禁苑。禁苑东接灞水,西临长安故城,南连京城,北枕渭水,周廻一百二十里,园中竹树有嘉色,梅樱桃杏次第发,为帝王射猎游乐的好去处。崔慕白继续为璃香解释道。
璃香听着有些着急,遂打断道:虽然禁苑如此地势宽阔,我们怎能知道他们会把火药埋在何处。
听到这里,原本与幻纱对坐饮茶的白之绍嘴角勾起轻笑,摇扇娓娓道:禁苑虽宽阔,但有垣墙,他们不会傻到……呵,白之绍顿了顿,想到自己差点误伤璃香,遂轻轻笑出声,待勉力收拢笑,才继续往下说道,在禁苑内埋硝石,此举可能反被请君入瓮、有去无回,他们又何必大费周章博个收效甚微,故而,我猜,他们会埋在玄宗皇帝去往禁苑的路上。
不错,我和白楼主想得一样,埋在半路,不仅轻而易举,且进可攻、退可撤。见除了白之绍、幻纱,其余人皆是一脸不解,崔如海干脆走至桌旁,为自己斟了杯茶,拿食指蘸了蘸茶水,在桌上一边画一边道,此乃禁苑,禁苑东西各设二门,也就是这里,南北各设三门……是在这里……共有五门,虽然看起来很难,但只要探清圣人此次出宫的路线即可。
所以……白之绍合拢折扇,打断道。
萧如海抬起头来,与白之绍四目相对,电光石火之间,两人虽没有说一个字,但彼此都读懂了对方的眼神,萧如海见白之绍所想与自己一致,抿紧了嘴唇,脸色变得铁青。
哎呀,楼主、萧长官,你们就别卖关子了,到底所以什么呀。璃香插嘴道。
所以,幻纱沉沉道,他们已经知道了玄宗皇帝出宫的路线。
这……璃香眨巴着大眼睛,突然惊道:难道,宫里……
就连一向大大咧咧、总是说错话的璃香也语中迟疑,可见事态之严重,萧如海拧着眉,久久无言。
金吾卫虽司京城巡戒,烽候、道路、水草之宜等,掌车驾出入,先驱后殿,整个长安的治安职责几乎皆属于金吾卫,同时举办大型活动或皇帝出巡之时也司防务,可眼下金吾卫先是悬案未破,自陷泥潭,圣人虽还未发难,但朝中权野对其指挥权一直虎视眈眈,眼下又新添重大失察,歹人不仅将手伸向宫中,还妄图在圣人出宫路上弑君,他们金吾卫连连渎职,怕是到时不容禀完,整个金吾卫府衙从上到下人人株连谢罪,也掩不了这滔天的罪过。
如坠深渊,处处如履薄冰,萧如海才惊觉,当日那八仙宫命案,大概只是个开端。
白之绍见萧如海一言不发,面容凝重,便笑着宽慰道:萧长官也不用如此紧张,虽确实让人给设计了,可此计有个重大弊端,你倒是可以反将一军。
什么弊端崔慕白先萧如海一步抢问道。
买硝石硫磺只是第一步,知道玄宗皇帝的出宫路线只是第二步,这第三步嘛,则是得提前在必经之路上埋下硝石,你们不是说,此月廿日才不会再去鬼市,也就是说,若是能让玄宗皇帝放弃此次夏苗,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不可,一切只是我们凭空猜测,就凭那荒井里的硝石与硫磺,如何与弑君挂钩,如何能请求圣人放弃夏苗。
璃香飞快地道:那你可以先让金吾卫沿着出宫路线找出了埋藏的硝石,再进宫禀报呀,这下,有证据了吧。
萧长官不会这么做。伊真出声否道,此计不可。
啊,为何呢。璃香一脸疑窦地道,这难道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办法吗。
当然不是。璃香说道,你可知,那出宫路线有多长那大道有多宽且只因一个怀疑,一个猜测,一个莫须有,就让萧长官倾动所有金吾卫,自然是万万不可,就算加上蟪蛄组织众游侠,亦不见得能在廿日前排查出结果,更何况,萧长官只要派金吾卫去找,有动静了,那些歹人自然就会知晓了,他们或许会收手,但更可能的是会换种方式再来一次,我相信萧长官认为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不是防患于未然,事先掐灭苗头,而是擒获真凶,知其身份目的,才能杜绝忧患,一网打尽,长安才能真正太平。伊真站出来徐徐说道,颦眉微微,声如银铃,她虽与萧如海交往并不甚密,但经过几次并肩作战,便将他所有的心思都猜中了。
萧如海光明正大盯着为自己分析的伊真,听完了才说道:不错,与其先去认罪,我更倾向险中有夷,危中有利,胜在一搏,到时功过相抵,我、小崔、金吾卫其他兄弟,起码罪不至死了。
那、那、那……璃香有模有样地学着白之绍在房中来回踱步,只因没有折扇,只能背着双手,她葡萄般的双瞳滴溜溜地转,苦思冥想半天,终于说道:那……让玄宗皇帝提前出宫,也可打他们个措手不及,说不定那伙人还来不及埋下所有硝石呢。
此计虽好,可还是先前那个问题,长官如何才能说服圣人提前出宫呢崔慕白此言一出,璃香终于悻悻地退到伊真旁边,不满地哝喃了句: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自己想吧,本小娘子累了,才懒得理你们了。
璃香虽哝喃得很小声,但在场的所有人都习过武,自然都听清楚了,崔慕白又觉得好笑,又觉得好气。
玄宗皇帝虽并不是一言蔽之的人,也听得进劝,可我听说他对这次夏苗期待已久,甚至要亲手挽弓逐鹿,让他放弃,自然不可,让他提前,却不是不行,依我看,只需要找个足够的说辞或者噱头,让他心甘情愿提前日程即可。白之绍放下折扇,端起幻纱倒的茶水,慢慢置于唇边啜饮后才道。
莫说心甘情愿,就算圣人真信了有人要弑他,我看,圣人也不见得会更改。萧如海痛苦道。
长官,我有一计,不知当讲不当讲。崔慕白许久没说话,就是一直在想着可行办法,此时,他终于迟疑开口道。
如此局势,自然当讲。萧如海道。
不知你可记得前朝的严善思严太史。崔慕白反问道。
严太史萧如海初听只觉此名甚是耳熟,但一时想不起,过了须臾,豁然开朗道:你说的可是那位通儒术、晓图谶、褚遂良的严善思严太史
不错,正是此人。属下匍入金吾卫之时,机缘巧合下曾帮过严老前辈,临别之际,他曾给过属下一个信物,说如若需要,执此信物,可求得见之,严老前辈虽是前朝之臣,如今一直在六十公里外的终南山修行,此处有老子说经台、尹喜观星楼、秦始皇清庙、汉武帝望仙宫,故而言老前辈深居终南山,几乎不出世,只是圣人深信严老前辈纵卦之术,偶尔会召其进宫面圣,倘若能请他说服圣人,我想,应该不是难事。崔慕白说道。
此计好!萧如海听到最后一扫阴霾,总算扬眉笑了,伊真偷偷看着,亦不免跟着心里高兴。
崔慕白很开心在关键时刻,自己还能尽绵软之力:既然长官觉得此计可行,那我回府拿了信物,便赶去终南山。
眼下城门早已下了钥,你且等明日城门一开,再趁早出城罢。萧如海说道。
白楼主,借马一用。崔慕白转头对白之绍说道。
白之绍一扬眉,笑嘱道:璃香,你去挑一匹快马给崔副队。
是,楼主。璃香乖乖答道。
见此,崔慕白不再多做停留,与璃香两人一前一后出了屋,去了马厮挑了匹快马,可此刻,崔慕白却不着急着上马了,踟蹰半天,才终于说道:今夜一别,璃香姑娘,下次,就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了。
璃香虽不懂其中到底如何艰险,只是先前窥得萧、崔二人脸色沉重无比,便问道:很危险吗
生死难料。
你,是怕了吗。璃香走过去,偏着脑袋凝视着崔慕白,轻轻地问,眼中尽显担忧。
我不怕,崔慕白飞快否决,随即又补充道,正如长官所说,我不怕死,我只是怕未志先死,死得不值。我这一生……还有很多事情未做,比如……
别一直说死不死的,你不会有事的。璃香情急之下,用食指束在崔慕白嘴上,不许他再说下去,面容也被感染得忧伤,我等你回来。
此话当真崔慕白双眼一亮,干脆大了胆子,喊了一声璃香,这是他第一次摒去了姑娘二字,俨是鼓足了全部勇气,落声轻得像一声叹息,耳畔只有五腹六脏在怦然狂跳,幸而璃香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崔慕白喜不自禁,乘胜追击道,大家都瞧得出……我心悦与你,就连你家楼主都洞察出了,才会令你来送我……我想知道,你许不许……
我……璃香再晕头晕脑,可她拎着吃食回霓裳楼的那日,幻纱、伊真便拿她打趣过,还说他甚过那草原小叶护,就连白楼主也心知肚明,她自然也不是榆木脑袋,所以,她娇羞道:我,我又不笨,自然,自然是……
那你应吗。崔慕白急忙问道。
你对我自然是很好,况且,伊真姐姐和幻纱姐姐都说你人不错,就连白楼主都默许了,他的眼光当然错不了。璃香心中藏不住事,状若沉思地分析一通,却把小心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崔慕白笑得露出两排白牙,见自己今晚已得偿所愿,怕把璃香吓到,不敢再逼近一步,但瞧得璃香乌鬓上的芍药摇摇欲坠,试探地伸了伸手,见璃香鸦睫轻轻颤了颤,但没有排斥,这才抬手为她扶了扶,只觉得这枝芍药虽美,但仍不及璃香娇俏的万分之一,他意气风发道:等我回来,我一定摘来最艳最大的那朵,给你插在头上,你等我。
月光下,两人对视的目光纠缠交织在一起,过了许久,璃香才媚眼如丝地道:崔郎快去快回。
崔慕白朗然一笑,收回眼神,利落翻背上马,扬鞭拢辔,足下猛夹,轻呵一声,眨眼之间,便驱出了霓裳楼后门,只留下尘埃和马蹄声。
崔慕白马不停蹄,直奔崔府,待小厮迎上来牵马,崔慕白边走边边吩咐道:将这匹马送回霓裳楼。
说罢,崔慕白一路穿山游廊,回到卧房,闭紧房门,才从柜中取出一布条,于掌心摊开,只见中间静置了一枚玉葫芦,雕工栩栩如生,玉质莹润可爱,虽非价值贵重,但此物用处却极大。
崔慕白将玉葫芦揣于袍中,疾步去往自家马厩,挑了匹能日行千里的马,披着夜色,奔向那还有一时辰便会打开的城门。
想想那严善思严老前辈,少以学涉知名,六爻熟谙,八卦精通,善天文历数、卜相之术,能知凶定吉,断死言生,观如月镜,鉴若神明,当年睿宗圣人在藩,他断言相王所居有华盖紫气,必位九五,结果也是如此,如此了得人物,崔慕白只恨未能亲慕其风采,可不乘想,今儿有幸能亲眼所见了,却是因弑君一事去拜请其出山,救他们金吾卫于危难之中,实在是形秽。
幸而六十公里路程,全力赶赴,不日便回。
午时二刻,终南山脚。
崔慕白下马歇脚,只见树下一小道童在眯眼睡觉,怀中还揣了根竹竿,他没去打扰,而是仰首而望,只见崇山翠谷,群峰竞秀,层峦叠翠,奇松异石,天然巧成,他不免心有余悸,怕是在此山中绕上一日,也未必见得着言老前辈。
正当崔慕白束手无策之际,那个偷睡的小道童慢慢睁开了眼,不客气地问道:你是不是从长安来
崔慕白转首过去,留了个心眼,不答反问道:你是
你别管我是谁,你回答了我的问题,我自然会告诉你。
崔慕白不想再理,遂道:不是。
见他要走,小道童一溜烟地跑到崔慕白面前,拦了他的去路,双手叉腰地生气道:我还没问完,你为何要走
见状,崔慕白也只好抱着剑无奈道:你还想问什么
我问你,你可随身带了一枚信物
崔慕白心中噔了一下,再次反问道,什么信物
乃一枚玉葫芦,通体盈绿,葫芦头泛着一点白。我说的对不对
崔慕白这才好好打量这小道童,只见他竖梳着童子髻,虎头虎脑,稚气未脱,但额头开阔,颇有聪慧之根。崔慕白心中已有猜想,不由问道:你是
我是我师祖的徒孙,我师祖特遣我下山接你,说终南山大,怕你笨头笨脑给走丢了,说是只要携了此物,就是我要找的人,我在这里守株待兔了两时辰,就等来了你。
你师祖是崔慕白激动万分地问道。
我师祖,便是严善思。你不是来找他吗,怎会不认识,反倒是问起我来了。小道童歪着脑袋质问得头头是道,倒像是这么回事了。
崔慕白更加震惊道:你师祖知道我会来
我师祖说长安有事,你得来找他。
劳烦小师父快快带路。崔慕白这下掏出玉葫芦,和盘托出道,我便是长安来请言老前辈出山的人。
小道童把竹竿往地上一杵,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在前面,一副大小人模样,令道:走吧,要是跟不上,我可不会管。
小道童专门带崔慕白走崎岖山路,幸而崔慕白身为金吾卫,体力脚程皆为上乘,虽没工具,但还算没有落下,约莫走了一时辰,穿过草甸和灌木,走过冷杉丛,来到一宽阔平台处,此崖处清风满袖,云雾缭绕,上有一观矗立其中。
小道童道了声到了,便不再理崔慕白,自行跑到一边玩儿去,崔慕白只得独自踏进观中。
崔慕白只身到了观中二楼,只见凭栏处站着一仙风道骨之人,他还未秉明来意,便见对方缓缓转过身,缓缓叹了一口气,说道:你总算来了。
崔慕白见眼前这人,虽已年老清臞,长须飘飘,但依然松姿鹤骨,不禁脱口而出道:言老前辈……崔慕白走近两步,又诚恳地道,当年武皇统世,只因言老前辈衷肠直谏,有逆龙颜,虽被贬离京城,仍百折而不悔,如今本已避世,得知朝中有难,还愿出山相挽,崔某虽人微骨轻,但亦请严老前辈受我一拜。说罢,崔慕白一把跪在严善思身前。
欸,莫跪莫跪,你先请起。严善思连忙扶起崔慕白,才说道,我虽隐于山中,身立险崖,听得八面风,观得天下星,但只要身还在大唐境内,就没有避世一说。老朽已有六七十,一脚入墓,半身入土,又有何可惧的只是不日前,我站于观星台夜观星象,观测到荧惑星入月,土星冲犯天关星。此为煞星煞相,凶险异常。
老前辈,晚辈对天象研究浅薄,此星象是为何意崔慕白满面敬容地虚心求教道。
天象主乱臣伏罪,但有下臣谋犯上的征兆。严善思捋了捋长须,缓而慢递说道,有人想在长安密谋风云大业,原本天机不可泄漏,但偏偏被天象所泄,实乃也是一种天命,既然是天命,我自然只能顺应而为。
崔慕白着实大吃一惊,竟然是下臣谋乱,怪不得能提前知道圣人出宫路线。思及此,崔慕白连忙将他们的计划和盘托出。
严善思捋了捋长须,双目赞许地道:你可知那日,我为何留赠你玉葫芦
崔慕白惊觉道:难道老前辈那日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