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十里桃花,一笑尘缘 > 第2章
柳府正厅,与后院那方宁静天地判若云泥。雕花窗棂大开,午后的阳光带着灼人的热度,肆无忌惮地涌入,将厅内描金绘彩的陈设照得一片晃眼。紫檀木的桌椅泛着油亮的光泽,博古架上摆满了价值不菲的玉器古玩,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了上等熏香、新漆木料和隐隐脂粉气的复杂味道,沉甸甸地压在人心头。
柳眉的父母,柳老爷柳承志和夫人王氏,端坐在上首主位。柳承志身着宝蓝色暗云纹绸缎长衫,面容清癯,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温润的杯壁。柳夫人则是一身簇新的石青色妆花缎袄裙,头戴珠翠,神色间透着挥之不去的忧虑,目光不时飘向厅门方向,手指紧紧绞着帕子。
厅堂中央,柳家大伯母——柳承志的兄嫂,正高声阔论着。她今日穿得格外隆重,一身正红遍地金通袖袄子,下着马面裙,裙裾上绣着大朵的牡丹,金线在阳光下刺目地闪烁。满头珠翠步摇,随着她夸张的手势叮当作响,那张精心描画过的脸上,此刻堆满了焦灼与不满,声音尖利得如同瓷器刮擦:
“……弟妹,不是我这做大嫂的说话不中听!眉丫头这般下去,可怎么得了?眼看就要及笄之年,哪家闺秀不是早早定了亲事,在家学管家理事,预备着嫁妆?她倒好!整日里不是念经就是打坐,书房里堆得比四书五经还多的,是那些劳什子佛经!这像什么话?传出去,我们柳家的脸面往哪儿搁?人家还当我们柳家养不出个知书达理、懂得妇道的闺女,倒像个要出家的姑子!”
她重重一拍身旁的酸枝木茶几,震得上面的盖碗“叮”一声脆响,茶水都溅出些许。“更别提,这婚事!这可是关乎柳家前程的大事!如今京城里谁不知道,荣远候府的段公子,还有那新贵李家的李世杰公子,对眉丫头那是青眼有加,求亲的帖子都快把我们柳家的门槛踏破了!这可是天大的福分,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金枝玉叶!段家世代勋贵,李家如今圣眷正浓,随便攀上一门,咱们柳家往后在京里的地位,那可是水涨船高,前程似锦啊!”
大伯母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几乎要喷溅出来,眼神灼灼地逼视着柳夫人:“弟妹,你得拿定主意!不能由着丫头性子来!她年纪小,不懂事,难道你们做爹娘的也不懂事?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好机会,错过了,悔之晚矣!那李世杰公子,人才、家世、前程,哪一样不是顶尖?听说他对眉丫头一片痴心,连聘礼都备下了,就等着咱们点头!这样的女婿打着灯笼都难找,还有什么可犹豫的?难道真让她去念那些虚无缥缈的经文,当一辈子老姑子?那我们柳家在京城勋贵圈子里,还怎么抬头做人?”
柳夫人被大伯母连珠炮似的质问砸得面色发白,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微弱的声音:“大嫂,这……这孩子她……她心性向来淡泊……”
“淡泊?”大伯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那是懒散!是不知好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什么淡泊?那是没尝过世间的苦!等将来我们柳家落魄了,看她还能不能‘淡泊’得起来!弟妹,你太心软了!这孩子,从小被你们宠坏了,不知道天高地厚!现在不严加管教,将来后悔都来不及!”
柳承志终于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声音低沉而疲惫:“大嫂,此事……容我们再想想。眉儿她……确有向佛之心,强扭的瓜不甜……”
“想?还想什么?”大伯母猛地转向柳承志,气势汹汹,“承志!你是一府之主,这家里的大事小情,你拿主意!难道真要为了丫头的一时糊涂,断送了柳家的前程?你想想,你这一辈子,为了柳家在京城立足,吃了多少苦?如今机会就在眼前,难道要白白错过?那李家、段家,都是得罪不起的!得罪了他们,我们柳家往后在京里还怎么立足?你忍心看着你辛苦半辈子打下的基业,就这么毁了?”
她的话像一把把无形的刀子,精准地戳在柳承志最在意的痛处——家族的体面与前途。柳承志的眉头锁得更紧,面色愈发凝重,沉默着,只是手指搓动得更快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喧嚣与压力达到顶点时,厅门处传来极轻微的声响。
柳眉不知何时已静静地站在那里。
她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衣裙,与这满厅堂的富丽喧嚣格格不入。阳光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让她整个人显得有些不真实。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像一泓深不见底的古井,目光清澈,缓缓扫过厅内众人——焦灼的大伯母,忧虑的父母。
大伯母的话戛然而止,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她看到柳眉,先是一愣,随即那股被顶撞的怒火和急于在弟妹面前展示权威的冲动猛地涌了上来。她指着柳眉手中那卷刚刚从佛堂带来的《金刚经》,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恼怒:
“你看看!你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还捧着这些没用的东西!眉丫头,你过来!给我好好说说,你到底安的什么心?放着好好的亲事不嫁,非要学那些出家人,你这是要存心气死你爹娘,气死我们这些长辈吗?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任性,会害了整个柳家!”
柳眉没有动。她只是微微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落在大伯母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澄澈。她甚至没有看大伯母指向她的手指,而是缓缓地、极其自然地,将手中的经卷轻轻合拢,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最珍贵的宝物。
然后,她向前走了几步,步履从容,裙裾拂过光洁的地砖,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她走到父母面前,对着柳承志和柳夫人,福了福身,动作标准而优雅,尽显大家闺秀的礼仪风范。
“父亲,母亲,”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厅内残留的嗡嗡回响,如同清泉滴落玉石,“女儿告退。”
没有解释,没有争辩,甚至没有看大伯母一眼。她转身,准备离开这片令人窒息的喧嚣之地。
“站住!”大伯母被她这副油盐不进、视若无睹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尖利的声音带着失控的颤抖,“你给我站住!把那劳什子经书留下!你还没回答我的话!你到底嫁不嫁?”
柳眉的脚步顿住了。她背对着众人,身形挺直如竹。厅堂内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素白的背影上。阳光透过窗棂,在她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那影子仿佛带着一种无形的重量。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只有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她没有看大伯母,目光越过她,落在厅堂角落一个摆放着青瓷花瓶的几案上。那花瓶里插着几枝新折的桃花,开得正艳,灼灼其华,与这厅堂的富贵相得益彰,却也与她身上那股清冷的气息形成尖锐的对比。
柳眉的视线在桃花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重新落回父母脸上。她的嘴唇微微动了一下,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女儿之心,已向菩提。红尘俗事,非我所愿。父亲母亲,保重。”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出正厅。阳光在她身后拉长她的身影,那身影坚定而孤独,一步步,远离了那满室的富贵喧嚣,远离了那灼灼的桃花,也远离了那试图将她捆绑的世俗枷锁。
厅内,死寂一片。只有大伯母粗重的喘息声和柳夫人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柳承志看着女儿消失在门口的背影,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最终化作一声沉重无比的叹息,深深埋入椅背之中。
大伯母站在原地,胸膛剧烈起伏,看着柳眉消失的方向,又看看柳承志夫妇的软弱模样,一股巨大的挫败感和被无视的怒火让她几乎要尖叫出来。她猛地抓起桌上一只精致的粉彩茶杯,狠狠掼在地上!
“啪啦!”
一声刺耳的脆响,茶杯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和茶叶溅了一地,如同此刻这厅堂内,被彻底撕碎的、虚伪的平静。那刺耳的碎裂声,仿佛预示着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在这看似平静的柳府深处,猛烈地掀起。而柳眉离去的方向,那缕若有若无的檀香,似乎并未被这厅堂的污浊所染,依旧固执地、淡淡地飘散在午后的空气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