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长夜在消毒水味和断续呻吟声中缓慢流逝。罗明几乎一夜未合眼,蜷缩在病床边的硬塑料椅上,每一次父亲在睡梦中因疼痛而抽搐或发出模糊的呓语,他都像被针扎一样惊醒,心脏骤缩。
天刚蒙蒙亮,护士就来量体温、发药。父亲醒了过来,眼神浑浊,充满了痛苦和茫然。他看到罗明,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夹杂着压抑的呻吟。
“爹,没事,医生说……好好养着就行。”罗明挤出这句话,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不敢提那五千块,更不敢提自己去货运站搬货的事。他拧了热毛巾,笨拙地给父亲擦脸,动作间露出袖口下更加红肿破皮的手腕。
父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落在他明显更加憔悴疲惫的脸上和那双几乎无法掩饰痛苦的手上,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惧和更深沉的痛楚。“明娃……你……”
“我没事。”罗明迅速打断他,几乎是粗暴地,“你好好躺着,别乱动。我……我去给你买点吃的。”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病房。走廊里已经有了零星的人声,但冰冷的白墙和消毒水味依旧让人窒息。他靠在墙上,大口喘气,胸腔里那股化工原料带来的灼痛感似乎又回来了。
买早餐花掉了日结工资里微不足道的一点。他看着手里剩下的钞票,它们单薄得令人绝望。父亲的药费、住院费、接下来的治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必须再去货运站。必须。
这个念头像一道冰冷的指令,驱动着他麻木的身体。他回到病房,把温热的粥放在床头柜上,低声对父亲说:“爹,我出去找刘叔问问公司的事,很快回来。”
父亲看着他,眼神复杂,最终只是艰难地点了点头,那目光沉甸甸的,压得罗明几乎直不起腰。
再次踏上前往城南货运站的公交车,罗明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一架即将散架的机器,每一个关节都在尖叫抗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铁锈味。手上的冻疮在冷风中裂开,渗出血丝,又很快被灰尘覆盖。
货运站依旧喧嚣、混乱、冰冷。王老板看到他又来了,咧开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哟,小子,命挺硬啊?还以为你昨天就趴窝了。行,今天有批瓷砖,接着干!”
瓷砖。光滑,沉重,边缘锋利。搬运时需要极大的小心,否则极易打滑碎裂,甚至割伤手。而对于几乎脱力、双手满是伤口的罗明来说,这无疑是另一种酷刑。
他沉默地加入那群麻木的临时工中。冰冷的瓷砖贴上手臂的伤口,激起一阵尖锐的疼痛。他咬紧牙关,靠着昨天残存的那点狠劲,再次将自己投入到机械的重复劳动中。
计数。挣钱。计数。挣钱。
这个念头是支撑他的唯一信念。身体的痛苦和疲惫被强行压制到一个遥远的角落,意识几乎抽离,只剩下重复的动作和胸腔里火烧火燎的窒息感。
中午休息时,他连冷馒头都咽不下去了。喉咙肿痛,胃里翻搅。他只是靠在货箱上,闭着眼,试图积蓄一点点可怜的体力。那个昨天递水给他的老临时工又看了他一眼,摇摇头,没说什么。
下午,另一车化工原料到了。那股熟悉又令人作呕的刺鼻气味弥漫开来时,罗明的心沉了下去。他看到一些人又开始戴口罩捂毛巾。
他没有。他什么都没有。
深吸一口气,他再次走向那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货物。袋子入手,比昨天的金属箱更沉,气味也更浓烈。几乎立刻,他就感到头晕目眩,恶心的感觉排山倒海般涌来。
他强迫自己移动脚步,一趟,又一趟。视线开始模糊,周围的喧嚣变得遥远,只剩下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世界仿佛隔了一层毛玻璃,一切都不真切,唯有那刺鼻的气味和身体的痛苦无比清晰。
不知搬了第几袋,在一個斜坡上,脚下一软,他整个人猛地向前栽去!
沉重的化工袋子脱手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罗明跪倒在地,双手撑地,剧烈地干呕起来,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监工的骂声立刻传来:“妈的!找死啊!把货摔坏了卖了你都赔不起!快起来!”
旁边有人想去扶他,被监工瞪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罗明跪在冰冷的地上,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呕出酸苦的胆汁。那化工气味几乎要摧毁他的神智。他抬起头,视线模糊地看着周围那些或麻木或略带同情的脸,看着监工那张厌恶而不耐烦的脸,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下林立的、冰冷的货堆。
一瞬间,他几乎想要放弃。就这样躺下去,也许就好了。
但父亲痛苦的脸,那张五千块的缴费单,医院惨白的灯光……像闪电一样劈开他的混沌。
他用手背狠狠擦去嘴角的污渍,撑着仿佛要裂开的膝盖,摇摇晃晃地,再次站了起来。他没有看监工,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沉默地、艰难地,走向下一个等待搬运的毒物袋子。
动作更慢,更僵硬,但未曾停止。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不像个人,更像一头被套上轭的、伤痕累累的牲口,在皮鞭和生存的压力下,麻木地拖动沉重的犁铧,看不到土地的尽头。
傍晚结算时,王老板看着他那副几乎站不稳的样子,难得没有克扣太多,把钱数给他,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好奇问:“小子,要钱不要命了?明天还来不来?”
罗明接过钱,手指颤抖得几乎捏不住。他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地将那点沾着汗臭和怪味的钞票塞进最里面的口袋,贴肉放着。
然后,他转身,一步一步,拖着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的身体,离开这个吞噬力气和健康的地狱。
回医院的路上,他坐在公交车最后排的角落,把头抵在冰凉肮脏的车窗玻璃上,闭上了眼睛。他不敢睡,只是让自己短暂地沉入一片虚无的黑暗。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尖叫,喉咙和胸腔的灼痛愈发剧烈。
手腕上那根红绳,也沾满了污渍,那颗小石子灰扑扑的,几乎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他忽然想起张罗艳信里的话,她说学校后山的栀子花开了,很香,风一吹,整个教室都是香的。
栀子花的香气……那是什么样的?
他努力地想,却只能回忆起货运站那令人作呕的化学味和医院冰冷的消毒水味。
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悲恸,毫无预兆地席卷了他。不是愤怒,不是委屈,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关于失去什么的茫然和哀伤。
他猛地睁开眼,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阻止那几乎要冲口而出的哽咽。
不能哭。哭了,就真的垮了。
公交车摇摇晃晃,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流光溢彩。那些光亮温暖的人家,飘出饭菜香气的窗户,都与他无关。
他是这座城市白昼的囚徒,被现实的铁链捆绑在生存的苦役柱上,挣扎喘息,看不到刑期结束的那一天。
医院到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挺直些脊背,擦干净脸上的污迹,走下公交车。
走向那片冰冷的、散发着药水味的白色牢笼。
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
仿佛每一步,都踩碎了一点那个曾经幻想“省城很大很好”的、天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