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半生红颜 > 第10章
医院的夜晚,并非全然死寂。走廊尽头偶尔响起的急促脚步声,推车滚轮碾过地砖的摩擦声,不知从哪个病房传出的压抑咳嗽或呻吟,还有护士站低低的交谈声和仪器的轻微滴答……所有这些声音,构成一种背景式的白噪音,反而衬得病房里的沉默更加沉重。
罗明几乎习惯了在这种环境下保持清醒。身体的极度疲惫像潮水般一次次试图将他拖入昏睡,但每一次,父亲翻身时无意识抽出的冷气,或是梦中因疼痛而发出的细微呜咽,都会像针一样将他刺醒。
他不敢睡沉。他怕错过父亲的任何需要,更怕一闭眼,脑子里就会不受控制地回放货运站那冰冷沉重的货物、监工斥骂的嘴脸、还有那令人窒息作呕的化学气味。那些画面和气味交织成的恐惧,比身体的疼痛更让他难以承受。
父亲大多时候是昏睡的,止痛针的药效过去后,会在剧痛中短暂清醒,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牙关紧咬,发出困兽般的粗重喘息。每当这时,罗明就会立刻凑过去,用热毛巾帮他擦拭,笨拙地调整一下背后的枕头,或者只是无声地握住父亲那只没有打针、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
手掌相触的瞬间,罗明能感觉到父亲身体的颤抖和那粗糙皮肤下传递出的、无法言说的痛苦与无助。父亲很少喊痛,最多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模糊的闷哼。这种沉默的忍耐,比嚎叫更让罗明心如刀绞。
有时,父亲会清醒片刻,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床头灯光下寻找罗明的身影。看到儿子守在旁边,他那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上会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心痛,有愧疚,有担忧,还有一种深沉的、属于父辈的无能为力。
“明娃……”他声音嘶哑,气若游丝,“……回……回去睡……”
“我不困,爹。”罗明总是这样回答,声音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病中的宁静,“你睡你的。”
父亲的目光会落在他更加消瘦憔悴的脸上,落在他那双即使藏在袖口里也能看出红肿破皮的手上,眼神里的痛楚就更深一层。他嘴唇翕动着,似乎想问什么,想问钱从哪里来,想问儿子到底去做了什么工,但最终,所有的话都化作了更沉重的沉默和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他知道问不出答案,也知道答案可能会让他更加无法承受。
这种无言的对视,成了父子间最频繁的交流。千言万语,都堵在胸口,被现实的巨石死死压住,吐不出,咽不下。空气中弥漫着药水味、汗味,还有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关于贫穷和苦难的悲凉。
罗明会借着给父亲喂水、擦身的间隙,小心翼翼地查看输液瓶里的药液还剩多少,计算着下一瓶的费用。每一次护士拿来新的缴费通知单,他的心跳都会漏掉一拍,然后默默接过,看着那不断累加的数字,感觉呼吸都变得更加困难。
贴身的衣袋里,那点日结工资换来的钞票,已经被他的体温和汗水濡湿,却依旧单薄得可怜。它们像是一种冰冷的嘲讽,提醒着他努力的微不足道和现实的残酷。
夜深人静时,当父亲终于被药物带入短暂的深睡眠,罗明会轻轻起身,走到病房外的走廊上。
走廊空无一人,只有顶灯洒下惨白的光。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从怀里掏出那封未写完的信和张罗艳的照片。
信纸已经被摩挲得有些软烂,边缘起了毛边。照片上的女孩笑得无忧无虑,身后的“青山镇中学”几个字,像一个遥不可及的、关于青春和希望的梦。
他低头看着,手指轻轻拂过那些工整的字迹和那张笑脸。冰冷的墙壁,刺鼻的消毒水味,身体深处叫嚣的疼痛和疲惫,似乎都在这一刻被短暂地隔绝开来。
他试图从中汲取一点力量,一点温暖。他想像着山风穿过玉米地的声音,想像着栀子花的香气,想像着张罗艳清脆地喊他名字的语调。
可是,那些画面和声音变得如此模糊,如此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无法穿透的毛玻璃。货运站的尘土和化学气味,父亲痛苦的呻吟,缴费单上冰冷的数字……这些才是他眼前真实的一切,沉重得几乎要将那点微弱的念想也彻底压垮。
一阵剧烈的咳嗽毫无预兆地袭来。他猛地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压抑着声音,生怕吵醒病房里的人。咳嗽撕扯着他的喉咙和胸腔,带来火烧火燎的疼痛,眼前阵阵发黑。
咳了很久才慢慢平息。他摊开手掌,掌心赫然带着一丝淡淡的血丝,混着灰黑的污渍。
他盯着那抹刺眼的红,愣了几秒。然后面无表情地用手背擦去嘴角的残渍,将手掌在裤子上用力蹭了蹭,仿佛这样就能抹去这不容忽视的身体预警。
不能倒下。他对自己说。绝对不能。
他把信和照片仔细收好,重新贴胸放着。那点来自远方的、纸片般的慰藉,此刻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沉甸甸的重量。
重新回到病房,父亲在睡梦中不安地动了一下,眉头紧锁。罗明轻轻替他掖好被角,手指无意间触碰到父亲冰凉干瘦的脚踝。那冰冷的触感让他心里一哆嗦。
他在床边重新坐下,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极其轻柔地,握住了父亲露在被子外面、打着针的那只手的手腕附近,避开针头。他想传递一点温度过去,哪怕只有一点点。
父亲的手很凉,皮肤松弛,能清晰地摸到凸起的骨节和蜿蜒的血管。
罗明低着头,看着父亲沉睡中依然痛苦的面容,看着那只布满岁月和辛劳痕迹、此刻却无力地任由他握住的手。
黑暗中,他紧紧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用力到尝到了血腥味。
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迅速滑过肮脏的脸颊,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瞬间即逝的湿痕。
像一头受伤的幼兽,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独自舔舐伤口,发出无声的呜咽。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不知疲倦地闪烁,冷漠地照耀着这片人间疾苦。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