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半生红颜 > 第8章
城南货运站蜷缩在城市的边缘,像一块被遗忘的、生锈的补丁。巨大的仓库锈迹斑斑,水泥地面开裂,缝隙里顽强地钻出枯黄的杂草。空气中混杂着柴油、金属锈蚀和某种化工原料的刺鼻气味。各种型号的货车进进出出,引擎轰鸣,喇叭嘶叫,卷起阵阵尘土。
这里的气氛和建筑工地截然不同。工地是缓慢而沉重的建造,这里则是粗暴而急促的流转。货物被野蛮地装卸,工头的吆喝声更加短促尖利,工人们的动作也像上了发条,透着一股被时间追赶的慌乱。
罗明找到那个“王老板”时,他正叉着腰,对着一个摔破了箱子的工人破口大骂,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那工人佝偻着背,不敢还嘴,只是手忙脚乱地收拾散落一地的零件。
王老板是个矮壮的中年男人,穿着皮夹克,肚子凸出,眼神精明而油腻。他瞥了一眼跑得气喘吁吁、满身尘灰的罗明,目光在他单薄却结实的身板上扫了扫。
“搬货?就你?”他嗤笑一声,“老子这儿可不是玩过家家,看见没?”他指了指旁边一辆正在卸货的大卡车,上面堆满了沉重的金属箱,“一箱几十斤,按件算钱,搬不动就滚蛋,别耽误老子事!”
“我能搬!”罗明立刻道,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嘶哑,“我有力气!我在工地干过!”
王老板狐疑地又打量他几眼,似乎在他眼中的狠劲和冻疮累累的手上找到了些许可信度。“行,试试。那边,跟车卸货!卸完结账!耍滑头一分没有!”
工作强度远超罗明的想象。这里的货物形状不一,重量惊人,而且节奏极快。工头拿着本子在一旁计数,眼神像鹰一样盯着每个人的动作。没有喘息的时间,没有偷懒的可能。完全是将人当成纯粹的力气机器来驱使。
罗明咬紧牙关,挤进那些同样为日结工资而来的临时工中间。他们大多面容憔悴,眼神麻木,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只有机械的重复和竞争——搬得慢,计件就少。
冰冷的金属箱角磕碰着他本就伤痕累累的肩膀和手臂,冻疮破裂的手掌每一次用力都像是被针扎。汗水再次浸透他的衣服,冷风一吹,冰凉刺骨。但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计数。搬一箱,就离五千近一点。再搬一箱。
时间在重复的艰辛中模糊。手臂从酸胀到麻木,再到仿佛不属于自己。他只是凭借一股本能和胸腔里燃烧的那股狠劲,机械地移动、弯腰、发力、搬运。
中途休息十分钟,他瘫坐在冰冷的货箱旁,拿出怀里已经冷硬的馒头,混着灰尘和汗水往下咽。旁边一个年纪稍大的临时工看了他一眼,递过来半瓶浑浊的凉水。
“谢……谢。”罗明接过,灌了一口,水带着一股铁锈味。
“学生娃?咋来干这个?”那人问,声音沙哑。
罗明摇摇头,没说话。那人也不再问,只是叹了口气:“悠着点,别把身子骨拼坏了。王扒皮的钱,不好挣。”
下午,王老板又丢给他们一车化工原料。袋子不大,但异常沉重,而且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刺鼻气味。搬了没多久,罗明就开始觉得头晕眼花,喉咙发干发痒,恶心的感觉一阵阵往上涌。
“这啥东西?”有人忍不住问。
“问那么多干嘛?搬你的!”监工的厉声喝道。
罗明看到一些老资格的临时工,默默地从口袋里掏出破旧的口罩戴上,或者用毛巾捂住口鼻。他没有准备,只能尽量屏住呼吸,或者扭开头,但那无孔不入的气味还是钻入鼻腔,侵蚀着感官。
疲惫和不适如同沼泽,拖拽着他的身体和精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感,视线偶尔会变得模糊。他几乎全凭意志力在支撑,心里一遍遍默数着搬动的件数,换算成冰冷的、救命的金额。
傍晚,天色暗沉下来。货运站的灯火亮起,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忙碌而沉默的人影,像一幅残酷的浮世绘。
终于卸完了最后一车货。
罗明感觉两条腿像灌了铅,几乎站立不稳。他扶着冰冷的车斗,剧烈地喘息,胸腔里火辣辣地疼,喉咙里全是那股化工原料的怪味。
王老板拿着本子过来结算。他挑剔地检查着货堆,故意克扣了几件,嘴里骂骂咧咧地说有人搬坏了东西。工人们麻木地听着,没有人敢争辩。
轮到罗明。王老板看了看计数,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似乎有些意外这个看起来不算特别壮硕的小子居然撑了下来。他慢吞吞地数出几张钞票,甩给罗明。
“小子还行,明天还来不来?”
罗明接过钱,手指因为脱力和寒冷而不听使唤地颤抖。他没有回答,只是仔细地数了一遍钱。数字比想象中多一点,但距离五千,依旧是遥不可及的鸿沟。
他把钱紧紧攥在手心,那点微薄的温暖无法驱散身体的冰冷和内心的焦虑。
明天?他还能撑几个明天?爹还在医院里等着。
他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出货运站。城市的霓虹再次亮起,繁华而冷漠。他站在车水马龙的街边,看着匆匆而过的行人车辆,第一次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迷茫和孤独。
回医院的公交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各种体味、香水味、食物味混杂在一起,熏得他头晕恶心。他紧紧抓着扶手,身体随着车辆摇晃,眼皮沉重得几乎要粘在一起。
但他不敢睡。他怕一闭眼,就会倒下,再也起不来。
他摸出怀里那封未写完的信,借着窗外流动的灯光,看着张罗艳工整的字迹。那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问候,此刻像是一种虚幻的安慰,遥远得不真实。
“……省城很大,很好……”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
汽车一个急刹车,他猛地向前一冲,撞在前面的人身上。那人厌恶地瞪了他一眼,嘴里嘟囔着:“臭死了,离远点!”
罗明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油污、灰尘和不知名化学粉末的衣服,闻着身上散发出的连自己都厌恶的气味,默默地向后退了退,把自己缩得更紧。
在这个庞大而光鲜的城市里,他像一粒灰尘,微不足道,令人避之不及。
但他必须留下。为了躺在医院里无声呻吟的父亲,为了那串冰冷的数字,也为了……那一点点或许根本不存在的光。
车到站了。他踉跄着下车,冷风一吹,胃里翻江倒海。他冲到路边的一个垃圾桶旁,剧烈地呕吐起来。晚上硬咽下去的馒头和酸水混合着那化工原料的怪味,灼烧着他的喉咙和鼻腔。
吐到最后,只剩下干呕,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他喘着粗气,用袖子胡乱擦掉脸上的污渍和泪水,直起身。
医院惨白的灯光就在不远处。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将手里那点皱巴巴的、沾着汗水和污渍的钞票攥得更紧,然后迈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朝着那片白色走去。
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踩在刀刃上。
每一步,都离那个纯真的、相信“省城很大很好”的山里少年,更远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