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的鸣笛声像是城市发出的一种冰冷而急促的喘息,将罗明和父亲一同吞噬,卷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弥漫着刺鼻消毒水味的世界。
医院。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穿着白大褂的人影匆匆来去,表情大多淡漠。灯光惨白,照得人无所遁形,连影子都显得单薄而惶惑。这里的声音是压低的交谈、仪器的滴答、推车的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还有一种无形的、关于病痛和金钱的低语,在走廊里盘旋。
父亲被迅速推进了急诊室。罗明被挡在外面,像一尊被遗忘的泥塑,僵立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他满身的灰泥和冻疮,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过往的医生护士投来匆匆一瞥,带着职业性的审视或不易察觉的疏离。
老刘塞给他的那卷钱,还紧紧攥在手心,被汗水和污渍浸得湿软,像一块烫手的冰。
时间在消毒水的气味里凝固、拉长。每一秒都伴随着未知的恐惧,啃噬着罗明紧绷的神经。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父亲摔倒在地时痛苦扭曲的脸,一会儿是老刘那句“别乱说话”,一会儿是母亲和小妹倚门期盼的样子,一会儿又是张罗艳信上工整的字迹。
不知过了多久,急诊室的门开了。一个医生走出来,口罩上方的眼神带着疲惫。
“罗大山的家属?”
罗明猛地站直身体,喉咙发紧,几乎发不出声音:“我……我是他儿子。”
“腰椎旧伤基础上急性扭伤,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需要住院治疗。先去办手续交费。”医生的语速很快,递过来几张单子,“具体情况等拍了片子再看。先去预交五千。”
五千。
这两个字像两颗冰冷的钉子,狠狠砸进罗明的耳膜,穿透胸腔,把他牢牢钉在原地。
他张了张嘴,感觉吸入的空气都带着冰碴子。五千块。那是他和父亲起早贪黑、累死累活干上大半年,才能攒下的数目。是能让他们家过个好年、能让小妹交上学费、能让他偶尔奢侈地想象一下给张罗艳买条围巾的……巨款。
而现在,仅仅是“预交”。
他颤抖着手,展开那张被捏得皱巴巴的收费单。上面密密麻麻的项目和数字,像天书,又像判决书。
“医生……我,我们……”他想问能不能便宜点,想问能不能先治后交钱,想问很多很多,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被那巨大的数字压得粉碎。
医生似乎见惯了这种反应,语气没有什么波澜:“尽快去交费,耽误了治疗更麻烦。”说完,便转身又进了急诊室。
冰冷的白色走廊里,只剩下罗明一个人。他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手里的收费单和那卷微不足道的钞票,变得重逾千斤。
老刘后来也来了医院,脸色比医院墙壁还难看。他先去医生那里打听了一下情况,回来时眉头锁得更紧。
“咋就这么不小心!”他抱怨着,更多的是烦躁,“这下麻烦大了!公司那边……唉!”他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罗明,又从皮包里掏出一些钱,比上次多些,但距离五千,仍是遥不可及。
“公司有规定,这算意外,但医药费……最多先垫这些。剩下的,你们自己想想办法。”老刘的话说得含糊其辞,眼神躲闪,“工地那边也等着钱开工,我也难做……”
罗明抬起头,眼睛布满血丝,看着工头。他想问,这难道不算是工伤吗?公司不应该负责吗?但他看着老刘那张写满推诿和麻烦的脸,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他想起小四川摔断腿后也是被这样打发了事。城市的规则,他不懂,但他隐约知道,他们这些人的命和健康,在某些天平上,轻如尘埃。
“刘叔……”罗明的声音干涩嘶哑,“求求你……跟公司说说……我爹他……”
老刘烦躁地摆摆手:“我说了不算!你先想办法凑钱治病要紧!我再去问问!”他像是怕被继续纠缠,匆匆离开了医院,留下罗明和那个冰冷的数字。
想办法?能想什么办法?家里的钱早已掏空,亲戚朋友也都借遍了。在这座庞大的、陌生的城市里,他举目无亲。
父亲暂时被安置在嘈杂的观察室里,打着止痛针,昏睡了过去。脸色灰败,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紧紧皱着。
罗明坐在病床边的矮凳上,看着父亲沉睡中依然痛苦的脸,看着那身医院统一的、浆洗得发硬的病号服,看着床头柜上那张催命的缴费单。
他拿出写给张罗艳的信,那封只写了一半、告诉她一切安好的信。信纸在他沾着灰泥和血渍的手指间微微颤抖。
他该怎么办?写信回家要钱?那会掏空那个风雨飘摇的家,击垮母亲。向工友们借?谁都不宽裕,而且那是五千,不是五十、五百。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波一波漫上来,淹没脚踝,膝盖,胸口,快要窒息。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凉的床沿铁架上,闭上眼。工地的喧嚣似乎还在耳边轰鸣,父亲摔倒的画面一次次重演,医生冰冷的语调,老刘推卸的嘴脸,还有那串天文数字……所有的一切,拧成一股冰冷的铁索,绞紧他的心脏。
黑暗中,他摸到了手腕上的那根红绳,那颗粗糙的小石子。
山里的石头,沉默而坚硬。
他猛地抬起头。
眼睛里的惶惑和脆弱被一点点逼退,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的狠厉,慢慢浮现。
不能倒下。爹倒下了,他不能再倒下。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昏睡的父亲,将那卷钱和收费单仔细塞进贴身的衣袋,大步走出观察室。
他走到护士站,用尽量平静却掩饰不住颤抖的声音问:“护士,请问……哪里可以卖血?”
护士抬起头,惊讶地看着这个满脸尘灰、眼神却异常执拗的少年,皱了皱眉:“我们医院不搞这个。而且……小伙子,卖血那点钱,救不了急。”
罗明僵在原地,刚刚鼓起的勇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
护士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似乎动了点恻隐之心,叹了口气:“你去一楼大厅看看,有没有那种临时招工的小广告?或者,找找你们老乡帮帮忙?”
临时工?老乡?
罗明像是抓住了一根浮木,转身就向楼下跑去。医院大厅人潮涌动,他像一头困兽,焦急地搜寻着任何可能的信息。墙壁上、柱子上,确实贴着各种小广告,疏通管道、开锁、高价回收药品……甚至还有卖肾的,触目惊心。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心脏在希望和失望间剧烈起伏。
最终,他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张皱巴巴的手写广告:“急招搬运工,日结,有力气就行。地址:城南货运站,找王老板。”后面附着一个电话号码。
日结。
这两个字,此刻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他没有任何犹豫,记下地址,冲出医院大门。冷风扑面而来,他却感觉不到寒冷,心里只有一个滚烫的念头:挣钱!立刻!马上!
他甚至忘了自己已经一天一夜没合眼,忘了手上的冻疮和肩膀的红肿,忘了疲惫和恐惧。
城市的棱角从未如此清晰地刻在他的感知里,冰冷,坚硬,残酷。
但他不能软。
他握紧了拳头,指尖掐进掌心的伤口,疼痛带来一种扭曲的清醒。手腕上的红绳在寒风中微微晃动,那颗来自大山深处的小石子,冰凉地贴着他的脉搏,像是在无声地催促。
他迈开脚步,向着城南方向,奔跑起来。
背影消失在城市混杂的人流和车流中,单薄,却带着一种被逼出来的、惊人的韧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