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场冬雪落下的时候,工地并未因此变得洁白。灰色的雪花夹杂着灰尘和水泥粉末,刚触地就化为了泥泞的污浊,让一切变得更加冰冷难熬。
罗明的手上已经布满了冻疮,红肿发亮,裂开的口子遇到水泥灰和冷水,便钻心地疼。他干活时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每一次握住冰冷的钢筋,都像是握着一把锉刀。父亲的老寒腿也犯了,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夜里常常疼得睡不着,压抑的呻吟声像钝刀子割着罗明的耳朵。
年关的逼近像一根越绞越紧的绳索。工头老刘的脸一天比一天阴沉,催工的吼骂声里带着明显的焦躁。工期延误了,据说是因为材料供应和几次安全检查不过关,罚款单像雪片一样飞来。工人们私下里议论纷纷,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不安的预感,比湿冷的空气更让人窒息。
罗明把挣到的钱大部分都寄回了家,只留下极少一点。他想着母亲收到钱时可能露出的笑容,想着小妹的新书包,想着张罗艳围上新围巾的样子——那围巾他最终没买,钱不够,而且他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颜色。这点微弱的念想,是他在泥泞和寒冷中坚持下去的唯一暖意。
他依旧每隔一段时间就给张罗艳写信,告诉她一切都好,省城的冬天不难熬,工地的活快干完了,也许能早点回家。笔迹依旧笨拙,但渐渐稳了些。他把冻裂的手藏在口袋里,一笔一划地写,仿佛通过这歪扭的字迹,能触摸到那片遥远的、被白雪覆盖的宁静山野。
然而,山野的宁静注定无法抚平城市的喧嚣。
变故发生在一个格外寒冷的早晨。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工地,搅拌机都似乎被冻得运转得格外吃力。工人们缩着脖子,呵着白气,机械地忙碌着。
几个穿着不同于以往安全检查人员制服的人出现了,表情严肃,身后跟着点头哈腰、脸色煞白的项目经理和老刘。他们在工地上四处查看,指着那些裸露的电线、不合格的脚手架、堆积混乱的材料,低声交谈,不时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一种无声的惊雷在工地上空凝聚。所有工人都下意识地放慢了动作,目光追随着那群人,不安像瘟疫一样蔓延。
罗明正和父亲一起搬运水泥。父亲今天的腰似乎格外不听使唤,每走一步,额头都渗出细密的冷汗,呼吸粗重。罗明尽量把重量往自己这边挪,心却悬着,一半因为那些陌生来客,一半因为父亲的状态。
那群人走到了他们附近,指着堆放水泥的区域,似乎在说着什么“违规堆放”、“安全隐患”。项目经理的汗都下来了,不停地解释。老刘在一旁,脸黑得像锅底,拳头攥得紧紧的。
就在这时,父亲脚下不知踩到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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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杂物,猛地一个趔趄!
“爹!”罗明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全力拉住父亲和他肩上那袋沉重的水泥。
但他自己也站在不平整的地面上,冻僵的手并未能提供足够的支撑。沉重的水泥袋猛地一歪,带着父亲失衡的身体,重重地砸向地面!
沉闷的撞击声和父亲一声短促痛苦的闷哼,像一枚尖针,刺破了工地压抑的喧嚣。
所有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了。
项目经理和老刘的脸瞬间惨白。那几个穿制服的人皱紧了眉头,快步围了上来。
罗明的大脑一片空白,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扑跪下去,看到父亲蜷缩在冰冷泥泞的地上,脸色灰败,双手死死地抠着后腰,身体因为剧痛而剧烈颤抖,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曾经劈柴、种地、为他挡过风雨,此刻却无力地抓挠着污浊的雪泥。
“爹!爹!你怎么样?”罗明的声音变了调,手忙脚乱地想扶起父亲,却又不敢动他。
老刘最先反应过来,冲过来吼道:“还愣着干嘛!快抬人去棚里!”他又急忙转向那几个面色凝重的工作人员,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意外,纯属意外!老师傅年纪大了,脚下滑……”
那几人没有理会他,其中一人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像是在叫救护车,另一人则更仔细地查看现场和那袋滚落的水泥,继续在本子上记录着。
工人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脸上写着同情、恐惧,还有一丝兔死狐悲的茫然。
罗明和几个工友手忙脚乱地将父亲抬回工棚。父亲的身体僵硬而冰冷,痛苦的呻吟终于从牙缝里断断续续地挤出来,每一声都像鞭子抽在罗明心上。
工棚里阴暗潮湿,弥漫着劣质烟草和汗臭的味道。父亲被放在冰冷的铺板上,身体蜷缩,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棉衣。罗明脱下自己的棉袄盖在父亲身上,双手颤抖着,不知该做什么。
外面传来救护车遥远而尖锐的鸣笛声,像是城市冰冷规则发出的无情号角。
老刘跟着进来,脸色依旧难看,塞给罗明一小卷钞票,压低声急速地说:“先跟着去医院!嘴严实点,别乱说话!就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滑倒的,听见没?”
罗明捏着那卷冰冷的钞票,看着父亲痛苦扭曲的脸,又看向老刘焦急而隐含威胁的眼神,一股巨大的、冰冷的愤怒和无力感瞬间淹没了他。
他想吼叫,想质问,想砸碎什么东西。
但他只是死死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直到嘴里尝到一丝腥甜。
救护人员抬着担架进来了,动作专业而冷漠。父亲被抬上去时,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哼。
罗明机械地跟着往外走。经过工棚门口时,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那群穿着制服的人还站在那儿,与项目经理说着什么。巨大的、冰冷的塔吊沉默地矗立在灰白色的天空下。工友们远远站着,表情各异,像一群被惊动的麻雀。
雪又开始下了,细碎的、灰色的雪粒,无声地落在泥泞的土地上,落在冰冷的钢筋水泥上,落在父亲刚才摔倒的那个地方。
世界一片冰冷的死寂。
只有手腕上那根红绳,贴着皮肤,还残留着一丝微不足道的、来自远方的体温。
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冻疮里,疼痛让他清醒。
无声的惊雷,终于炸响。
而他,必须在这惊雷的余波中,站稳,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