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清晨的风带上了刮骨的凉意。工棚里呼出的白气更浓了,工人们哆哆嗦嗦地套上所有能御寒的衣物,大多是破旧的、沾满油漆和水泥斑点的棉袄。
罗明也穿上了母亲塞进包里的那件厚毛衣,领口有些松垮,袖口也磨起了毛球,但好歹能挡点风寒。只是干活一出汗,冷风再一吹,贴在身上又湿又冷,滋味更难熬。
工地的活计不会因为天气转凉而有丝毫轻松。反而因为年关将近,工头老刘催得更急,骂人的嗓门也愈发洪亮,唾沫星子混着冷空气,喷在脸上像冰渣子。
“都快着点!磨磨蹭蹭的,等着老子给你们养老送终啊?耽误了工期,谁都别想拿钱回家过年!”
钱。这个字像鞭子,抽在每个疲乏不堪的工人身上。罗明看到父亲筛沙子的动作明显加快了几分,随即又因为腰部的剧痛而佝偻下去,脸上闪过极力隐忍的痛苦。
罗明的心也跟着揪紧。他沉默地扛起更重的钢筋,脚步在冰冷的脚手架上一寸寸挪动,牙齿冻得发颤,却咬得咯咯作响。
休息间隙,他搓着冻得麻木发红、裂开血口子的手,看着远处那些包裹在厚实羽绒服里、行色匆匆的城市人。他们似乎感觉不到寒冷,或者有足够的能力抵御寒冷。霓虹灯闪烁的商场橱窗里,挂着漂亮保暖的衣裳,标价牌上的数字,是罗明需要扛上千根钢筋才能换来的数目。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认知,像这深秋的冷风一样,灌进他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
城市的繁华,与他无关。这里的温暖和光鲜,需要一种叫做“钱”的东西来交换。而他没有。
他只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和一身越磨越厚的茧子。
发工钱的日子,是工地上唯一的节日。
老刘拿着一个脏兮兮的皮包,嘴里叼着烟,念着名字和数目。被念到的人立刻挤上前,手指蘸着唾沫,一遍遍数着那叠沾满汗渍和灰尘的钞票,脸上绽放出难得的、褶子里都带着满足的笑容。
“罗大山!”
父亲佝偻着背,急忙上前,双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才接过那一小叠钱。他数得很慢,很仔细,昏花的老眼几乎要贴到钞票上。
“罗明!”
罗明的心跳快了几分。他学着别人的样子上前。钱入手,比想象中薄,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份量。这是他两个月,每天十几个小时,用血肉和汗水换来的。
他走到角落,背对着人群,飞快地数了一遍。数目对得上,刨去之前预支的饭钱和父亲买药的钱,剩下的,比他想象的多一点,又少一点。
多的一点,是希望。少的一点,是现实。
父亲挪过来,把其中大部分钞票塞给罗明,自己只留下几张皱巴巴的零票。“你收着,家里等你寄钱。我……我用不着啥。”
罗明看着父亲干裂的手和那几张可怜的零票,喉咙发紧。他强行把大部分钱塞回父亲手里,声音硬邦邦的:“娘和小妹等着。你的药不能断。我……我留点就行。”
推搡了几次,父亲最终妥协了,把那叠钱小心翼翼地包进最里层的衣服口袋,还用别针别好。他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喃喃道:“能过个好年了……你娘能扯块新布了……”
罗明捏着自己留下的那点钱,指尖能感觉到钞票上冰冷的纹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血汗钱”这三个字的含义。
他需要一双结实点的手套,原来的那副已经磨得露了手指。他还需要一支好点的圆珠笔,上次那支写起来老是漏墨,把信纸都弄花了。他还想……给张罗艳寄点什么。一支好看的笔?一条柔软的围巾?省城的女孩子好像都围着那种毛茸茸的围巾。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热了一下,但随即又被现实的冷水浇灭。他掂量着手里那点单薄的纸币,最终只是把它们和手腕上的红绳一起,紧紧攥在手心。
城市的棱角,不仅仅在于冰冷的高楼和昂贵的物价。
那天下午,罗明推着一车砖块经过工地门口时,看到了几个穿着制服、戴着红袖章的人正在和老刘争执。声音很大,隔着老远都能听到“安全措施”、“整改”、“罚款”之类的词。
老刘点头哈腰地赔着笑,递着烟,对方却一脸公事公办的冷漠。
最后,老刘脸色铁青地回来了,嘴里不干不净地骂咧着,一脚踢飞了路边一个空水泥袋。然后,他冲着工人们吼:“都他妈看着老子干嘛?干活!妈的,净是些吸血的玩意儿!”
晚上,工棚里的气氛有些压抑。有消息灵通的工友低声传播着:“罚了这个数……说是安全网不合格,脚手架也没按规矩搭……”
那是一个让所有工人都倒吸一口凉气的数字。
“操!白干多少天啊!”
“这帮人就是变着法要钱!”
“有什么办法?人家穿着那身皮……”
抱怨声,咒骂声,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愤怒。
罗明沉默地听着。他想起摔断腿的小四川,想起那些湿滑摇晃的脚手架。原来那些看不见的危险,那些他们用命去搏的侥幸,在某些人眼里,只是一串可以明码标价的数字,或者一份需要盖章的文件。
城市的规则,冰冷而坚硬,像它林立的钢筋水泥一样,不容置疑,也无从反抗。他们这些外来者,只是这巨大机器运转中一颗微不足道的、随时可以被替换或牺牲的齿轮。
夜里,他给张罗艳写信。
笔尖在信纸上划动,发出沙沙的声响。他写天气凉了,叫她多穿衣服。写工钱发了,爹很高兴。写省城的冬天好像没有山里冷,因为楼高,挡风。
他省略了冻裂的手,省略了父亲的腰痛,省略了罚款的憋闷和那些穿着制服的人冰冷的眼神。
写到最后,他停顿了很久。
煤油灯的光晕摇曳,映着他年轻却染上风霜的脸。工棚外,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透过缝隙,在他眼底投下明暗交错的光斑。
他最后写道:艳子,城市很大,很好,也很……硬。比咱山里的石头还硬。
但没关系。
我会比它更硬。
他落下笔,仔细折好信纸。手指拂过手腕上那颗被磨得愈发光滑的小石子,冰凉的触感让他异常清醒。
他需要更努力地赚钱,更需要拼命地学习。学习这个城市的规则,哪怕那些规则像钢筋一样冷硬,像水泥一样凝固。
只有变得更强,才能在这里站稳,才能……不被它轻易地磨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