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工地上搅拌机里翻滚的水泥,沉重、粘稠、灰暗,日复一日地流淌。
罗明逐渐习惯了凌晨刺耳的哨声,习惯了硬得硌牙的馒头和寡淡的稀粥,习惯了肩膀从火辣辣的疼痛到磨出一层厚厚老茧的麻木。他学会了如何更省力地扛起钢筋,如何在摇晃的脚手架上保持平衡,如何在工头老刘巡视时卖力地挥汗如雨,在他视线之外偷偷喘一口气。
父亲的话更少了,腰疼发作的时候,整张脸都会扭曲起来,冷汗涔涔。但他从不在工头面前吭声,只是咬着牙,更慢、却更固执地完成那些筛沙、搬砖的轻生活。每次看到父亲僵硬的背影,罗明就觉得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驱使着他透支年轻的体力,仿佛多流一滴汗,就能为父亲分担一分沉重。
工棚里依旧弥漫着汗臭和鼾声。工友们大多是麻木而疲惫的,闲暇时聚众赌博、喝劣质白酒、用粗俗的语言谈论女人,是他們仅有的消遣。罗明融不进去,也不想去融。他像一头沉默的幼兽,在群体的边缘独自舔舐伤口,积蓄力量。
老马偶尔会丢给他一支劣质香烟,罗明摇摇头。
“学生娃就是不一样。”老马嗤笑一声,自己点上,眯着眼看远处高楼上的霓虹,“念书有啥好?出来还不是给人打工?像我们,早出来几年,钱没少挣,逍遥快活。”
罗明不答话,只是低头摩挲着手腕上那颗变得光滑了些的小石子。他知道老马没有恶意,这只是他认知里全部的世界。
他渴望的世界,不在这里。在更高的地方,在那些灯火通明的玻璃大楼里,在张罗艳信里描述的、需要穿过大片玉米地才能到达的县一中校园里。
信,成了灰暗生活中唯一的光亮。
每隔大概半个月,负责采买的老王会从邮局捎回信件。那是整个工地难得的安静时刻,识字的不识字的,都会围过去,眼巴巴等着那个可能写着自己名字的、来自远方的牵挂。
罗明第一次收到信时,正满手水泥灰地蹲在地上啃馒头。老王粗着嗓子喊:“罗明!山里来的信!”
那一刻,所有疲惫和麻木都被瞬间驱散。他猛地站起来,馒头掉在地上也顾不上,在工友们哄笑和羡慕的目光中,几乎是用抢的从老王手里接过那封薄薄的信。
信是张罗艳写来的。字迹工工整整,甚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娟秀。
她写学校里的月考,她考了年级第十二名,老师表扬了她;写玉米快熟了,她娘说等他过年回来,就能吃上烤玉米了;写她爹去镇上卖山货,给她买了支新钢笔,她舍不得用;写山里的雨下了又停,山涧的水涨了,她记得小时候他们常去摸鱼的那块大青石被淹了一半……
琐碎,平淡,却带着罗明熟悉的、来自那片土地的温度和气息。
信纸的最后,她问:省城真的到处都是楼房吗?比咱们镇后的山还高?干活累不累?吃得饱吗?叔的腰好点没?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罗明死水般的心湖,漾开一圈圈涟漪。他躲在工棚后头的砖垛旁,就着昏暗的天光,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直到每一个字都几乎刻在脑子里。
晚上的馒头似乎没那么硬了,咸菜也没那么齁咸了。他甚至觉得明天扛钢筋的力气,好像也足了一些。
回信成了难题。工棚里吵嚷杂乱,根本没有写字的地方。而且,他的字……他握着老王帮忙买来的信纸和圆珠笔,手指因为长期用力而关节粗大、布满伤疤和老茧,握着细小的笔杆竟有些笨拙和不听使唤。
他趴在铺板上,借着煤油灯如豆的光晕,小心翼翼地落笔。字写得很大,歪歪扭扭,用力透纸背,像是要把所有的力气都灌注进去。
他写省城很大,楼很高,车多的像蚂蚁。写工地的饭管饱,馒头管够——他没写馒头有多硬。写他和爹都挺好,叫婶别担心——他没写肩膀磨破的血肉和父亲夜里的呻吟。
他写:艳子,好好念书。一定要考上大学。
他写:别省钢笔,用了旧的我再给你买。(虽然他知道现在的他根本买不起一支像样的钢笔)
他写:等着吃烤玉米。
笔尖在信纸上停顿了很久,最后,他加上一句:这里看不到星星。
信寄出去了,连同他一部分沉重的思念和无法言说的苦楚。
等待回信的日子,时间又变得格外漫长。每一次老王从外面回来,他都下意识地望过去,心脏悬着,直到确认没有他的信,那口气才缓缓落下,夹杂着失望,然后又升起新的期待。
工地上发生了件事。一个和罗明差不多年纪的小工,叫小四川,爬脚手架时踩空了一脚,摔了下来,腿骨折了,惨白着脸被人抬走。工头老刘骂骂咧咧,嫌他耽误工夫,最后扔了点医药费,就让同乡把他送回了老家。
这件事像一块阴云,笼罩在工地上空好几天。人人自危,干活时更加沉默小心。罗明看着小四川空出来的铺位,晚上睡觉时,总会下意识地握紧手腕上的红绳。
死亡和伤残,原来离得这么近。它不像山里的狼,看得见摸得着,它藏匿在湿滑的脚手架、松脱的螺丝、疲惫的恍惚里,冰冷而随机。
他更加拼命地干活,眼神里除了原来的倔强,又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惧和警惕。他不能倒下,他得活着,活着挣钱,活着回去。
再次收到信时,是一个雨天后。工地泥泞不堪,干活格外费劲。罗明浑身泥水,累得几乎虚脱。
老王的喊声却像一针强心剂。
信里除了张罗艳工整的字,还夹着一小片压得平整的、已经干枯的玉米叶子,散发着淡淡的、遥远的清香。
张罗艳写,玉米熟了,很甜。她给他留了最大最饱满的那几棒,挂在灶房梁上,等他回来烤。她还写,她这次月考进了前十,老师说她很有希望考上市里的重点高中。
信的末尾,她的字迹似乎有些犹豫,墨点晕开了一小团:
“罗明,你一定要好好的。我……我有点怕。镇上有人说,省城工地上容易出事。你千万小心。我和玉米,都等着你回来。”
雨水从工棚的缝隙滴落下来,砸在地上,发出单调的嘀嗒声。罗明捏着那片干枯的玉米叶,看着信纸上那团小小的、可能是被水滴晕开的墨迹,久久没有说话。
工棚外,城市的霓虹在雨夜里晕开模糊的光团,依旧遥远而冷漠。
他把玉米叶小心地夹回信纸,和之前那封放在一起,贴胸收好。然后伸出手,接了几滴从棚顶漏下的、冰凉的雨水,用力抹了把脸。
泥水混着汗水被擦去,露出底下年轻却过早刻上坚毅线条的脸庞。
眼神里的惊惧,被更深沉的什么东西压了下去。
他得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为了爹娘,为了等他的烤玉米,也为了那封千里之外、沾着担忧与牵挂的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