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半生红颜 > 第3章
凌晨四点半,尖锐的哨声像一把冰冷的锉刀,猛地刮过工棚的沉寂。
罗明几乎是弹坐起来的,脑袋“咚”一声撞在低矮的上铺棚顶,眼前金星乱冒。黑暗里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嘟囔、咒骂和窸窸窣窣的起床声,浑浊的空气里飘浮着隔夜的汗臭和烟草味。
他摸索着套上那件同样洗得发白、肩膀处已经磨得有些透明的汗衫,动作因为陌生和睡眠不足而显得有些迟钝。下铺的父亲咳嗽着,摸索着点燃了煤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照亮一小片区域,映出他蜡黄而憔悴的脸。
“腰……还行?”罗明跳下去,低声问。
“没事,老毛病。”父亲摆摆手,咬着牙,动作缓慢却坚持地穿着衣服。
食堂就是个大棚子,几张油腻腻的长条桌,凳子是水泥砖块上搭的木板。一大桶寡淡的稀饭,一盆黑乎乎的咸菜,还有堆成小山、硬得能砸死人的馒头。工人们像抢食的饿狼,围着桶和盆,胳膊肘互怼,嘴里嚼着,眼睛还盯着盆里剩下的。
罗明挤进去,打了兩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抓了四个馒头,一小撮咸菜。父子俩找了个角落,埋头吞咽。馒头硌牙,咸菜齁咸,稀粥几乎没什么温度。罗明吃得很快,他记得工头老刘的话,去晚了,连这些都没有。
五点半,天刚蒙蒙亮,工地上已经人声鼎沸。
老刘把罗明带到一堆小山似的钢筋前,扔给他一副磨破了边的手套,指着一个叼着烟卷、满脸褶子的老工人:“跟着老马,搬钢筋,绑扎,叫你干啥就干啥!看着点脚底下,别磕着碰着,我这儿可没闲钱付医药费!”
老马眯着眼,上下打量了一下罗明,吐出一口烟圈:“学生娃?细皮嫩肉的,能干这个?”
罗明没说话,只是弯腰,学着旁边工人的样子,去搬那根粗长的螺纹钢。入手瞬间,他心里一惊——沉!远超他想象的沉!他咬紧牙关,额头上青筋暴起,使出了劈柴挑水的力气,才勉强把那根钢筋扛上肩膀。粗糙的螺纹硌得他生疼,即使隔着薄薄的汗衫和手套,也像是直接硌在骨头上。
父亲被安排去旁边筛沙子,相对轻省些,但他弯着腰,每一下动作都显得异常艰难,不时要停下来捶打后腰,喘几口粗气。罗明看在眼里,心里像塞了块湿透的木头,又沉又闷。他只能更卖力地扛起钢筋,一趟,又一趟。
工地上没有任何机械的轰鸣能掩盖劳作的辛苦。太阳逐渐升高,毒辣地炙烤着大地,水泥地上升腾起扭曲的热浪。汗水像小溪一样从罗明每一个毛孔里涌出来,浸透汗衫,流进眼睛,刺得生疼。灰尘和水泥粉末混合着汗水,在他脸上、脖子上、胳膊上糊了厚厚一层,黏腻不堪。
肩膀很快被磨破了皮,火辣辣地疼,每一次钢筋压上去,都像是烙铁烫过。手掌也被粗糙的手套和钢筋磨出了水泡,水泡破了,钻心地疼。
“小子,还行不行?”中午休息时,老马递给他一个馒头,咧着一口黄牙问。周围的工人们哄笑着,带着一种粗粝的善意或是看热闹的戏谑。
罗明接过馒头,靠着未干的水泥柱坐下,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抬起胳膊想擦汗,手腕上那根红绳手链已经变成了灰黑色,那颗小石子也被水泥灰包裹得看不出本来颜色。
他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手,水泡破了的地方渗着血丝和透明的组织液,黏在手套上,脱下来时扯得他倒吸冷气。肩膀更是惨不忍睹,一片红肿,破皮的地方渗着血水,和汗衫的纤维黏在一起。
父亲端着饭盆挪过来,看到他的手和肩膀,眼圈一下就红了,张了张嘴,声音哑得厉害:“明娃……要不……咱……”
“没事。”罗明打断他,把头埋进膝盖里,狠狠咬了一口硬邦邦的馒头,混着嘴里淡淡的铁锈味和汗水的咸涩,用力咽了下去。不能认输,尤其不能在爹面前认输。
下午的活儿更重。要往正在浇筑的二楼楼面搬运钢筋。搭的木板脚手架又窄又晃,扛着沉重的钢筋上去,每一步都踩在心跳上。脚下的城市仿佛在旋转,风声在耳边呼啸。他不敢往下看,只能死死盯着前方,咬紧牙关,一步一步挪动。
有一次脚下一滑,他猛地晃了一下,肩膀上的钢筋差点脱手,心脏瞬间蹦到了嗓子眼。旁边一只粗糙的大手及时拽了他一把。
是老马。
“瞅啥呢!脚下踩稳了!命不要了?”老马吼了他一句,眼神却不像语气那么凶。
罗白着脸,道谢的话卡在喉咙里,老马已经转身去忙了。
夕阳西下,收工的哨声如同天籁。
罗明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像是被拆开又勉强装了回去,每一块肌肉都在尖叫抗议。他从头到脚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泥,汗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又湿又冷。走路时,两条腿像灌了铅,几乎抬不起来。
食堂的晚饭依旧难吃,但他狼吞虎咽,吃了三大碗米饭。身体需要能量,再难吃也得吃。
工棚外的空地上,工人们三三两两地坐着,抽烟,吹牛,打牌,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谈论着女人和钱,偶尔爆发出一阵粗野的笑声。也有人只是沉默地坐着,望着远处城市璀璨的灯火,眼神空洞。
罗明端着一盆凉水,躲到工棚后面的角落。他小心翼翼地脱掉黏在伤口上的汗衫,疼得龇牙咧嘴。用破毛巾蘸着凉水,一点点擦拭身体。水碰到磨破的肩膀和手心,刺痛让他忍不住哆嗦。
他低头,看着自己狼狈不堪的身体,又看了看手腕上那根脏兮兮的红绳。他用清水仔细地搓洗那根手链,小心地避开那颗小石子。清水很快变得浑浊,但手链总算露出了些许原本的红色。
他把洗干净的手链重新戴好,冰凉的湿意贴在滚烫的腕皮肤上,稍微缓解了一些灼痛。
父亲拖着脚步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小瓶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红药水。
“过来,给你擦点。”父亲的声音疲惫而沙哑。
罗明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过身,把血肉模糊的肩膀对着父亲。
冰凉的药水触碰到伤口,激起一阵更尖锐的刺痛,罗明猛地绷紧了肌肉,咬住嘴唇才没叫出声。父亲的手很粗糙,动作却出乎意料地轻柔,带着一种笨拙的小心翼翼。
昏暗的光线下,父亲花白的头发和佝偻的脊背显得格外刺眼。罗明忽然想起小时候摔破了膝盖,母亲也是这样一边吹着气,一边给他上药,嘴里还念叨着“不疼不疼”。
而现在,给他上药的是同样伤痕累累的父亲,在这个远离家乡、充斥着钢筋水泥冰冷气味的异乡角落。
“爹……”罗明声音有些哑,“你的腰……”
“擦过了。”父亲简短地回答,收起药瓶,“早点睡,明天还得早起。”
父亲走后,罗明独自坐在砖块上。夜风吹来,带着城市的喧嚣和工地的尘土气。他抬起头,透过工棚之间狭窄的缝隙,看到一小片被霓虹灯染成昏红色的城市夜空,看不到星星。
他抬起手,轻轻碰了碰手腕上那颗冰凉的小石子。
然后从帆布包最里层,摸出一个用作业本纸仔细叠成的信封。里面是张罗艳偷偷塞给他的信,还有一张她站在学校门口拍的、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女孩笑着,眼睛弯弯的,身后是“青山镇中学”几个模糊的字。
信纸上密密麻麻的字,他白天没时间看,此刻就着远处工棚透出的微弱灯光,一字一字地读着。信里说着学校的趣事,考试的紧张,还有问他省城大不大,干活累不累。
读着读着,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片青翠的大山,闻到了玉米地的清香,听到了张罗艳清脆的嗓音。
身体的疼痛和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把信和照片仔细收好,贴胸放着。然后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污浊的空气,努力挺直了几乎要散架的脊背。
灯光太暗,没人看得清少年此刻的表情。
只知道他沉默地坐了很久,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片鼾声四起的、混杂着痛苦与疲惫的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