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半生红颜 > 第2章
天刚蒙蒙亮,山坳还笼罩在一层薄薄的雾气里,像是天地间一场未醒的梦。
罗明已经收拾妥当。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瘪瘪的,里面塞了两件换洗的衣裳,还有母亲半夜偷偷塞进来的几个煮鸡蛋,滚烫的温度隔着布料熨着他的腰眼。
父亲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愁苦的脸。母亲的眼泪从昨晚就没干过,此刻又红着眼眶,一遍遍地整理罗明其实并不需要再整理的衣领,嘴唇翕动着,最终只反复念叨着一句:“在外头……别逞强,吃饱饭……”
“知道了,娘。”罗明应着,声音有些发哽,他刻意不去看母亲斑白的鬓角,目光投向屋外。
小妹揉着惺忪的睡眼靠在门边,怯生生地问:“哥,你真要去好远好远的地方吗?啥时候回来?”
罗明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等哥挣了钱,给你买新书包,带花的那种。”
院子里弥漫着一种沉重的、化不开的离愁。连平日里最爱扑腾的大黄狗,此刻也安静地趴在角落,乌溜溜的眼睛望着即将远行的小主人。
“走咧。”父亲终于磕了磕烟袋锅,站起身,腰背佝偻着,率先朝外走去。他的行李更简单,只是一个捆扎好的破旧被褥卷。
罗明深吸了一口山里清冽潮湿的空气,背起包,跟上父亲的脚步。他没有回头,怕一回头,看到母亲和妹妹的眼泪,自己那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决心就会崩塌。
山路蜿蜒,被夜雨打湿的泥土还有些粘脚。父子俩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父亲走得很慢,时不时需要停下来喘口气,腰伤让他每一步都显得有些艰难。罗明放慢脚步,跟在后面,看着父亲微驼的背影,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
快到村口时,一个身影猛地从路边的老槐树后闪了出来。
是张罗艳。
她跑得气喘吁吁,脸颊泛着红晕,额发被晨露打湿,几缕粘在光洁的额头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布包。
“叔。”她先怯生生地跟罗明父亲打了声招呼。
父亲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罗明,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了然,他叹了口气,摆摆手:“快点,我在前面坳口等。”说完,便背着被褥卷,继续蹒跚地向前走去。
一时间,只剩下两人站在寂静的山路上,四周是鸟雀清脆的鸣叫。
“给……给你。”张罗艳把手里的小布包塞到罗明怀里,低着头,不敢看他,“我昨晚烙的饼,还热着,路上吃。”
布包还带着她的体温和一股面食的焦香。罗明捏了捏,厚厚的,很实在。
“谢谢。”他哑着嗓子说。
“还有……”张罗艳飞快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塞进罗明手心。
那是一个用红毛线编的手链,很简单,甚至有些粗糙,中间串着一颗小小的、磨得光滑的褐色石子,是他们小时候在小溪边常捡到的那种。
“戴着它,”女孩的声音细细的,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保平安的。山外面……听说车多,你小心点。”
罗明握紧那枚还带着她体温和汗意的手链,石子硌着他的掌心,那点微痛却奇异地让他空落落的心踏实了一点。他看着眼前低垂着脑袋、露出纤细脖颈的女孩,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化成一句:
“好好读书。考不上大学,看我回来不笑话你。”
张罗艳猛地抬起头,眼睛又红了,却努力瞪着他,带着点哭腔:“你敢!我肯定考得上!你……你也要好好的!”
远处传来父亲催促的咳嗽声。
罗明深深看了她一眼,像是要把这个清晨、这个女孩、这片生他养他的大山,都刻进脑子里。然后,他毅然转身,大步朝着父亲的方向追去,再没有回头。
他能感觉到,背后那道目光,一直灼热地追随着他,直到拐过山坳,再也看不见。
步行,拖拉机,再换长途汽车。
交通工具一次次更换,窗外的景象也从连绵的青山,逐渐变成起伏的丘陵,最后是一马平川的田野。世界在罗明眼前前所未有地展开,新鲜,却也令人不安。
长途汽车颠簸着,弥漫着汽油味、汗味和各种行李混杂的气味。父亲靠着车窗睡着了,眉头依然紧锁着,即使在睡梦里,似乎也在为什么发愁。
罗明毫无睡意。他贴着冰凉的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后退的陌生世界。广阔的农田、整齐的楼房、呼啸而过的卡车……一切都和山里不同。这里的天似乎都没有山里的蓝,蒙着一层灰扑扑的色调。
他下意识地摸出口袋里的那个红绳手链,紧紧攥在手里。那颗小石子的粗糙触感,提醒着他来自何处。
旁边座位上一个穿着时髦抱着随身听的年轻人,斜眼瞥见他手里的东西和一身土气的打扮,不屑地撇撇嘴,转过了头。
罗明像是被那眼神烫了一下,默默把手链塞回口袋,背却挺得更直了。
经过近十个小时的颠簸,当汽车终于喘着粗气驶入省城汽车站时,罗明被眼前的景象震撼了。
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玻璃幕墙在夕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宽阔的马路上,密密麻麻的自行车流和不时鸣笛的汽车汇成嘈杂的洪流。站台上人山人海,各种口音的叫卖声、呼喊声、喇叭声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耳膜。
空气里不再是草木泥土的清香,而是尾气、灰尘和陌生食物的混合气味。
繁华,喧嚣,庞大,冷漠。
父亲显然也慌了神,紧紧抓着被褥卷,佝偻着腰,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渺小和无助。他努力辨认着老乡信里说的地址和路线,额头急出了汗。
“爹,跟我走。”罗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惶惑,拉紧了肩上的背包带。他认字比父亲多,看着站牌上的指示,又向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磕磕巴巴地问了路,终于带着父亲挤上了另一辆更破旧、更拥挤的公交车。
公交车在拥挤的城市里穿梭,最终在一个尘土飞扬、机器轰鸣的地方附近停了下来。
这里像是城市的另一个极端。没有光洁的玻璃大楼,只有林立的脚手架、未完工的水泥建筑、堆积如山的建材和泥土。工棚低矮杂乱,空气中弥漫着水泥粉和金属的味道。巨大的打桩声、搅拌机的轰鸣声、工人的吆喝声,震得人耳膜发麻。
这就是他们未来要生活和工作的地方。
一个穿着褪色polo衫、腆着肚子、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迎了上来,是工头老刘,父亲的老乡。
“老罗,来了?这就是你儿子?嚯,小子挺精神!”老刘嗓门很大,拍了拍罗明的肩膀,入手是硬邦邦的肌肉,他满意地点点头,“行!是块干活的好料!就是嫩了点。”
他简单交代了几句,指了指一排用石棉瓦搭成的简陋工棚:“就住那头,大通铺,自己找个空位。吃饭那边食堂,管饱,但别磨蹭,去晚了就剩汤水了。明天一早五点半,上工!”
工棚里弥漫着脚臭、烟味和霉味混合的浓烈气息。几十个铺位挤在一起,杂乱地堆放着工人们的行李。几个先到的工人光着膀子,坐在铺上抽烟打牌,看到新来的父子俩,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
父亲挑了两个靠墙角的上铺——下铺潮湿,他的腰受不了。
罗明把行李扔上去,爬上去试了试。铺板很硬,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褥子,一动就吱呀作响。棚顶很低,坐直了几乎能碰到头。
他躺下来,看着昏暗灯光下飞舞的灰尘,听着工棚外不曾间断的机器轰鸣,还有身边工友们粗鲁的玩笑和鼾声。
口袋里,那枚小石子硌着他的大腿。他把它拿出来,举到眼前,借着棚顶漏下的微弱光线,看着那颗来自大山深处的、小小的、坚硬的石头。
窗外,是省城璀璨却陌生的灯火,像是一片遥不可及的星河。
他把红绳手链仔细戴在手腕上,冰凉的石子贴着他的脉搏。
然后闭上眼睛,在心里轻轻说:
“我到了。艳子,省城……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