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雷在远山滚动,乌云压着苍翠的山尖,一场暴雨正在酝酿。
十六岁的罗明赤着上身,古铜色的脊背弯成一张弓,手中的柴刀有节奏地起落。木屑飞溅,汗水沿着他少年人初显轮廓的肌肉线条滑落,砸在干涸的土地上,瞬间被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小点。
他瞥了一眼天色,手上的动作更快了些。必须在暴雨前把这几捆柴劈完,不然晚上娘做饭又得犯难。
罗家在这山坳坳里,是真穷。三间土坯房,夏天漏雨冬天透风,屋里最值钱的是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还是村长家淘汰下来的。罗明的爹早年间上山采药摔坏了腰,再也干不了重活,全家的担子就落在了母亲和这个半大小子身上。
“明娃子!明娃子!”
清脆焦急的声音穿过玉米地,由远及近。罗明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张罗艳,和他同年同月生,两家就隔着那片玉米地。
女孩跑得气喘吁吁,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住,洗得发白的碎花衫子裹着刚刚开始发育的身躯,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咋了?让狼撵了?”罗明没停手里的活,闷声问。
“你还有心思劈柴!”张罗艳一把抢过他的柴刀,扔在地上,眼圈有点红,“我刚听我爹说,你爹娘……你爹娘不让你念高中了!”
柴刀砸在地上的闷响,和女孩的话一起,重重敲在罗明心上。他动作僵住了,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几秒后,才慢慢直起身。
他看着张罗艳,眼神深得像山里的潭水,看不出情绪,只是喉结滚动了一下。
“我知道。”他说,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你知道?你知道为啥不想法子?!”张罗艳急了,跺着脚,“咱俩说好了一起考县一中,一起念大学,去山外面的!你成绩比我还好,你……”
“艳子。”罗明打断她,弯腰捡起柴刀,手指用力攥紧刀柄,指节泛白,“没钱。”
两个字,像两座山,把张罗艳后面所有的话都压回了肚子里。她张了张嘴,看着眼前沉默的少年,看着他家低矮的土墙,看着他劈好的那堆其实卖不了几个钱的柴火,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哭啥。”罗明声音硬邦邦的,抬手,用粗粝的手掌,有些笨拙地抹去她脸上的泪。指尖触碰到她细腻温热的皮肤,两人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微微一颤。
“我……我去跟我爹说,让他借……”
“不行。”罗明斩钉截铁地拒绝,“叔供你上学也不容易。”
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下来,先是三两滴,敲打在树叶上、泥土上,发出啪嗒的声响,紧接着,便连成了线,哗啦啦地倾泻而下,山间瞬间弥漫起一片白茫茫的水汽。
“快进屋!”罗明拉起张罗艳的手腕,冲回屋檐下。
雨帘如幕,隔绝了世界。屋檐狭窄,两人挤在一起,胳膊贴着胳膊。张罗艳身上淡淡的、带着点皂角味的清香,丝丝缕缕地钻入罗明的鼻腔。他能感觉到她身体的温热和轻微的颤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刚才情绪激动所致。
罗明身体绷得有点紧,目光直视着前方的雨幕,不敢侧头。
土坯房里传来父亲压抑的咳嗽声,和母亲低低的叹息。那叹息声像针一样,刺着罗明的耳朵。
“明娃子,”张罗艳的声音带着哭后的鼻音,很轻,几乎要被雨声淹没,“那你以后咋办?”
罗明没立刻回答。他看着暴雨冲刷着这片贫瘠的土地,看着雨水在地上汇成浑浊的溪流,冲向更低洼的地方。他的目光越过雨幕,试图望向山外,但除了灰蒙蒙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沉默了很久,直到一阵猛烈的风裹着雨水扫湿了他们的裤脚,他才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一股狠劲:
“我不信我罗明一辈子就得困在这山沟沟里!读书不是唯一的出路,但走出去,是肯定的!”
他转过头,第一次认真地看着身边的女孩。张罗艳的眼睛还红着,像受惊的小鹿,湿漉漉的头发贴在脸颊边,看上去有些狼狈,却依然清秀动人。
“艳子,你好好念。帮我把外面是啥样子的,也看看。”
张罗艳的眼泪又涌了出来,混合着脸上的雨水。“罗明……”
“哭啥,”罗明再次抬手,这次却只是用手指蹭掉她下巴上将落未落的一滴泪珠,“等我混出个人样,回来接你。”
这句话脱口而出,带着少年人未经世事的莽撞和承诺的重量。说完,罗明自己也愣了一下,耳朵尖悄悄红了。
张罗艳仰着脸看他,雨水打湿的长睫毛颤动着,眼睛里像是突然有了光。她重重点头:“嗯!我等你!”
雨势渐小,天空亮堂了一些,但云层依然很厚。山里的天气就是这样,一阵急雨过后,暂时喘口气,谁知道后面还会不会接着下。
罗明看着张罗艳跑回隔壁家,那抹瘦削的身影消失在玉米地旁的小路上,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像是被挖走了一块。
他转身进屋。母亲正在灶台边忙碌,试图用微弱的火苗点燃潮湿的柴火,满屋是烟。父亲靠在里屋的炕上,敲着旱烟袋,眉头锁得紧紧的。
“爹,娘,”罗明站在屋子中央,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高中我不读了。”
母亲点火的动作停住了,背影一僵。父亲敲烟袋的手也顿在半空。
屋里只剩下柴火噼啪的轻响和父亲粗重的呼吸声。
“我想好了,”罗明继续说,像是在说服自己,也像是在告诉父母,“我跟你去省城打工。”
最后这句话,他是对着父亲说的。年前有老乡捎信来,说省城建筑工地在招人,一天能挣二三十块,管吃住。父亲腰不行,但能做些看材料的轻省活。罗明打算一起去,卖力气。
“你……”父亲抬起头,看着比自己还高出半头的儿子,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歉疚,“明娃,爹没本事……”
“瞎说啥!”母亲猛地转过身,用围裙擦着眼角,“不去!娃才十六,去那地方遭罪!咱再想想办法……”
“有啥办法?”罗明打断母亲,“亲戚都借遍了。小妹也要上学。”
现实像一块冰冷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上。
夜里,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罗明躺在自己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睁眼看着漆黑的屋顶,毫无睡意。
隔壁传来父母压低的争执声,虽然听不真切,但他知道,无非是母亲舍不得,父亲愁欠债。
他脑海里一会儿是张罗艳含泪的眼睛和那句“我等你”,一会儿是工地上想象的汗水和尘土,一会儿又是山外那个模糊而庞大的世界。
恐惧和期待,像两条毒蛇,纠缠着他的心脏。
但他并不后悔白天的决定。穷,就像刻在骨头里的印子,他早就习惯了。可他怕的是认命,怕像父辈一样,在这大山里穷一辈子,悄无声息地活,悄无声息地死。
他得出去。必须出去。
哪怕前路是更大的风雨。
罗明翻了个身,握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疼痛让他更加清醒。
山雨敲窗,一夜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