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德明像是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跌坐在椅子上。
他将那份报告拍在桌上,声音里带着哭腔。
“它的配方,在常温常压下,确实是完美的油层保护剂。”
“但是”
他的声音开始颤抖,那是一种科学家发现自己毕生信仰的真理,成了一个惊天骗局时的,彻底崩溃。
“但是!在塔里木盆地这种独有的,超过一百七十度的高温和近千个大气压的超高压环境下!它的部分化学成分,会发生二次反应!”
“它会重组成一种一种我们闻所未闻的,强酸性硅酸盐复合腐蚀剂!”
孙德明猛地抬起头,那双儒雅的眼睛里,第一次流下了浑浊的泪水。
“它不是在保护油层。”
“它是在融化油层!”
“构成我们这片储层的,是石英砂!而这种腐蚀剂,最主要的作用,就是溶解石英!”
“它把我们脚下这片油海,从一块浸满油的海绵,变成了一块被水泥封死的,铁疙瘩!”
说到最后,孙德明再也控制不住,抱着头,一个五十多岁的老专家,像个孩子一样,发出了痛苦的呜咽。
轰隆!
那不是雷声。
那是几十个工程师,几十个为了这片土地耗尽了半生心血的男人,心中信念彻底崩塌的声音。
找到了。
找对了。
然后,在即将拥抱胜利的最后一秒,亲手,用一剂来自敌人的毒药,给自己脚下的宝藏,灌上了永世无法开启的水泥。
世界上最大的悲剧,莫过于此。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工程师,再也撑不住,双腿一软,沿着墙壁,无声地滑坐在了地上。
他抱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困兽般的呜咽。
更多的人,只是呆呆地站着。
像一群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望着地面,望着彼此那一张张和死人无异的脸。
王撼山的身躯,剧烈地晃动了一下。
他松开了抓着桌角的手,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骨头,重重地,跌坐回椅子里。
那张刚刚才被狂喜点亮的,饱经风霜的脸,在一瞬间,仿佛老了二十岁。
所有的皱纹,都深刻得如同刀砍斧凿。
所有的血色,都褪得一干二净。
他没有咆哮,没有怒骂。
因为极致的绝望,是发不出任何声音的。
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石像。
许久。
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阵风。
“我王撼山在油田上滚了半辈子”
“我带出来的兵,哪个不是好样的”
“我们流的汗,能把这盐碱地再腌一遍”
“可到头来”
他缓缓抬起头,那双空洞的眼睛,望向指挥部里,那一张张绝望到麻木的脸。
“到头来,是我,带着弟兄们,找到了这片油海”
“也是我,亲手,把它给埋了”
他那山一样坚硬的脊梁,彻底垮了下去。
“我对不起国家”
“我对不起死在这片戈壁滩上的老伙计们”
“我是共和国工业史上,最大的罪人”
死寂。
指挥部里,只剩下老工程师压抑的哭声,和王撼山那一句句如同梦呓般的自我审判。
绝望,如同一片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彻底淹没了这里。
就在这片能将钢铁都腐蚀成粉末的死寂之中。
一道不合时宜的声音,响了起来。
是椅子腿摩擦地面的声音。
李向东,站了起来。
他平静的动作,与周围这片凝固的绝望,格格不入。
所有麻木的视线,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到了他身上。
李向东没有看任何人,他的视线,越过众人,投向了窗外那片广袤而荒凉的戈壁。
然后,他转过身,迎向王撼山那双已经彻底熄灭了所有光亮的眼睛。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把锋利的锥子,精准地刺穿了这片令人窒息的黑暗。
“常规方法不行。”
他顿了顿,环视了一圈指挥部里,那些已经被彻底击垮的,中国最顶尖的工程师们。
最后,他的视线落回到王撼山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那就用非常规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