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不大,却让指挥部里凝固的空气,裂开了一条缝。
那些被抽干了魂儿的工程师们,木然地,极其缓慢地,把视线转了过来。
眼神里空洞洞的,再也榨不出一丁点儿情绪。
李向东迎着这些视线,分毫不让。
“王总工。”
他再次开口,声音不高,却有种砸进骨头里的分量。
“我想,再去一次井口。”
这个请求,在此刻,荒谬得有些刺耳。
去井口干什么?
给那个被亲手埋葬的希望,上柱香吗?
王撼山陷在椅子里,那张脸上沟壑纵横,肌肉松弛,像是所有的精气神都顺着那些皱纹流走了。
他没听见。
或者说,已经不在乎了。
李向东没有催,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着,等着。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
许久。
王撼山那山一样沉重的身躯,动了一下。
他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抬起那只布满油污和伤痕的手,朝着门口的方向,虚弱地,摆了摆。
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够了。
去吧。
随你的便。
反正,都完了。
李向东转身就走。
苏晴立刻跟上,陈岩也闷不吭声地跟在了侧后方。
三人穿过死气沉沉的基地。
曾经为井喷而沸腾的工人们,此刻三三两两地蹲着或坐着,一个个都成了哑巴,眼神发直,盯着脚下那片再无生机的盐碱地。
看见李向东,他们的眼神里,再没了之前的狂热和敬佩,只剩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
有埋怨,有失望,还有一丝看同类的怜悯。
李向东对此恍若未闻。
他径直走到了那口已经彻底没了声息的六号井旁。
空气里,还飘着原油那刺鼻又曾让人疯狂的味道。
可那道撕裂天地的黑色巨龙,早已不见踪影,只在井口留下一滩滩凝固的,黑色的油疤。
李向东没有碰那冰冷的钻杆。
他缓缓蹲下。
在苏晴和陈岩不解的注视下,他脱掉帆布手套,露出一双干净修长的手。
然后,他将整个右掌,稳稳地,贴在了井口那圈厚重的,与大地相连的钢铁套管上。
闭眼。
再一次。
他的全部意识,顺着这根更粗壮、更深邃的钢铁管道,沉了下去,直奔数千米之下的地心。
瞬间。
世界变了。
没有了岩石的呻吟,也没有了钻头的记忆回响。
而是一种更细微、更庞杂、更拥挤的喧嚣。
一种来自液体本身的,无数个体的,混乱的抱怨!
这一次,他的意识就是一滴油。
他被困在一个狭小、逼仄、完全封闭的石缝囚笼里。
周围,是亿万万个和他一样的同伴,挤在一起,动弹不得。
它们能嗅到,不远处,有一股巨大到无法抗拒的吸力传来!
那是出口!
是通往新世界的召唤!
“好挤”
“过不去”
“前面的别动了!路塌了!”
无数混乱、焦躁的念头,在他的脑子里炸开,汇成一片尖锐的嗡鸣!
他“看”见了。
那根巨大的吸管,也就是钻井,正插在他们这个世界的中央。
靠近吸管的幸运儿,已经被那股力量抽走,奔向了自由。
可就在它们被抽走的瞬间,周围的墙壁,那些构成储油空间的砂岩,因为内外压力的剧变,猛地向内一塌!
咔嚓。
通往出口的那条本就狭窄的通道,被彻底压垮、堵死!
他和亿万同伴,都被困在了一个个独立的囚笼里。
他们能闻到自由的气味。
能听到希望的召唤。
可他们和希望之间,隔着一堵堵坚不可摧的墙!
只能在原地,焦急地,徒劳地,打着转。
李向东猛地睁开眼睛!
那双漆黑的瞳孔里,迸射出一道骇人的电光!
他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