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后余生的欢呼声,渐渐低了下去。
滔天的轰鸣退潮,四下里只剩下疲惫的死寂。
黎明,终于撕开了厚重的云层。
金色的光,劈开了笼罩峡谷一夜的黑暗,照亮了大坝上每一道狰狞的伤痕,也照亮了每一张被泥浆和倦意糊住的脸。
总控制室的大门开了。
李向东被苏晴搀扶着,一步步走了出来。
他脚下发软,每一步都踩不踏实。
苏晴紧紧挽着他的胳膊,将他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卸在自己单薄的肩上。
她眼眶通红,那双熬得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漾着比晨光更软的水汽。
指挥部外,不知何时,已经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一片。
刚从抗洪一线撤下的工人,熬了通宵的工程师,所有从这场天灾人祸里捡回一条命的人。
他们浑身泥泞,衣衫破烂,脸上全是熬干了的疲惫。
可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一种劫后重生的,灼人的光亮。
有人靠着墙角,抱着膝盖,肩膀一抽一抽地闷声哭。
有人成群,勾肩搭背,咧着嘴,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笑声。
哭声与笑声搅在一起,谁也不觉得怪。
那是活人才有的动静。
当李向东和苏晴出现时,人群安静下来。
一道道目光投了过来,人群自动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道。
没人喊口号。
没人说话。
所有的目光,都落在那道摇摇欲坠的身影上。
那目光里有好奇,有感激,有敬畏,最后都化作了最朴实的尊敬。
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散了空气里最后一丝死亡的味道。
李向东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松动了。
就在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是石铁山。
他换了身干净的蓝色中山装,可那一头白发乱得一塌糊涂,被雨水打过,蔫哒哒地贴在头皮上。
他那张向来硬得像花岗岩的脸,此刻却被疲惫、庆幸,还有一种更深的东西,揉搓得变了形。
这位共和国水利工程界的泰斗,倔了一辈子的总工程师,就这么一步步,走到了李向东面前。
他停下。
四周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这一老一少身上。
石铁山没说话。
他只是看着李向东那张没有血色的脸,看着他干裂起皮的嘴唇。
沉默,在两人之间凝固了十几秒。
然后,他转过身,从身后的警卫员手里,接过一样东西。
一个军绿色的搪瓷缸,印着红星。
缸口,正冒着丝丝白气。
石铁山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伤痕的大手,捧着搪瓷缸,亲手递到李向东面前。
他的动作有些僵硬,却异常郑重。
“喝吧,小子。”
石铁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这次,多亏了你。”
一句话,很轻。
却让在场所有工程师的心里,都重重一沉。
这是承认。
是这位功勋元老,对他之前所有固执与偏见的,最直接的否定。
李向东看着眼前的搪瓷缸,又抬眼看了看石铁山。
他从这位老人的眼里,读出了一种后怕。
他伸出手,接过了那只还带着老人体温的搪瓷缸。
“谢谢您,石总工。”
滚烫的热水滑进喉咙,带着一股齁人的甜味。
一股热流轰然炸开,冲向四肢百骸,驱散了身体里最后一丝阴冷的寒气。
李向东那快要僵掉的身体,终于有了点活过来的知觉。
他捧着搪瓷缸,和石铁山并肩站在大坝边缘。
脚下,是伤痕累累的混凝土。
远方,洪峰退去,河道恢复了平静与宽阔。
阳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下游水位已经降到安全线以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