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庄子,远不如城中繁华,却自有一番开阔气象。泥土的芬芳混杂着青草的气息,与城中脂粉铺子的甜香、酒楼的烟火气截然不同。
沈妙站在田埂上,看着眼前一片长势喜人的番椒苗,绿油油地在阳光下舒展。庄头是个黝黑精干的老把式,姓赵,正搓着手,有些紧张又带着自豪地汇报:“东家,按您给的方子沤的肥,这苗子蹿得飞快!看样子,再过个把月就能挂果了!”
沈妙蹲下身,仔细查看叶片,又捏起一点土壤捻了捻,点头:“赵庄头费心了。排水沟再挖深半尺,今年雨水怕是要多。”
赵庄头连连称是,心中诧异这年轻东家竟真懂些农事。
萧衍负手立在一旁,玄衣墨袍与这乡野景致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他目光扫过整齐的田垄、不远处新修的猪舍(沈妙坚持要搞的,说要实验新品种猪仔和番椒喂养对肉质的影响),最后落在沈妙沾了泥点的裙角和专注的侧脸上。
“看来沈东家不仅会算账,于稼穑之道也颇有心得。”他语气听不出是调侃还是赞许。
沈妙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坦然道:“王爷谬赞。不过是多看多问多试罢了。庄户人家几代人的经验,总是有道理的。”她指了指那片番椒地,“等这批果子出来,先小范围试做辣酱,若反响好,便可扩大生产。届时,还得借王爷的货栈走漕运,往南边试试水。”
她已不再局限于京城这一方市场,视野投向了更远处。
萧衍未置可否,只道:“南边口味清淡,你这番椒,未必适销。”
“事在人为。”沈妙眼神晶亮,“可做微辣口味,或与当地特色酱料结合。总得试过才知道。”她的胆子和胃口,在一次次成功和萧衍看似不经意的纵容下,越发大了。
巡视完庄子,庄头媳妇端来自家酿的米酒和几样乡野小菜,虽粗糙,却别有风味。沈妙吃得津津有味,甚至仔细问了米酒的酿法,琢磨着百味楼是否可以增加些特色饮品。
饭后,萧衍并未立刻返城,反而沿着田埂缓步而行。沈妙不明所以,只好跟上。
“你近来风头太盛。”萧衍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无波。
沈妙脚步一顿,心提了起来。他终于要敲打她了吗?
却听他继续道:“凝香斋的事,做得不错。但动了别人的奶酪,不会一直风平浪静。”
沈妙松了口气,随即又蹙眉:“王爷是指……其他脂粉铺?”
“不止。”萧衍停下脚步,看向远处起伏的山峦,“宫中采办,也是一大肥差。如今凝香斋的古法新制入了某些人的眼,虽还未成气候,已足够惹人忌惮。”
沈妙瞬间明了。她的生意,不知不觉已触碰到更复杂的利益网络。不仅仅是市场竞争,还可能牵扯到宫闱采买、官员贪腐。
“谢家宴后,你可知为何无人再明面上寻你麻烦?”萧衍侧头看她。
沈妙迟疑道:“是王爷……”
“是本王压下了几道参奏你‘牝鸡司晨、与民争利、败坏风气’的折子。”萧衍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但压得了一时,压不了一世。你若只想小富即安,本王可护你周全。但你若想继续往上走,”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有些风雨,需得你自己去扛。”
沈妙心头巨震。她只看到账面上日益增长的利润和铺子里的热闹,却不知暗地里已有如此多的刀光剑影指向她。而他,竟在无声无息间,为她挡下了这么多。
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后怕,有感激,更有一种被点醒的警醒。
“臣女……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眼神逐渐坚定,“王爷教诲的是。是臣女想得简单了。”
“不必妄自菲薄。”萧衍转身,继续前行,“你做得已远超预期。只是这京城,从来不是只有生意场。从商贾到皇商,看似一步之遥,实则隔着天堑。这天堑,非金银可填平。”
皇商?沈妙心中又是一动。她从未敢想那么远。但萧衍的话,像在她心里投下了一颗种子。
“那……王爷以为,该如何应对?”
“两条路。”萧衍伸出两根手指,“一,示弱,割舍部分利益,寻求与现有势力合作,苟安一隅。”
沈妙立刻摇头。这不是她想要的。
“二,”萧衍眼底掠过一丝欣赏,“找出他们的命门,要么让他们不敢动你,要么……让他们需要你。”
命门?需要?沈妙陷入沉思。
回城的马车上,沈妙异常沉默,一直在消化萧衍的话。直到马车驶入城门,喧嚣市井声传来,她忽然开口:“王爷,能否请冷江大哥,帮我查几个人?”
“说。”
“宫中负责采办脂粉绸缎的几位总管太监,以及……他们宫外的亲眷,尤其是,是否有经营相关产业的。”沈妙目光清亮,带着一丝冷意。既然避不开,那就主动迎上去。知己知彼,方能找到那所谓的“命门”。
萧衍看了她一眼,没问缘由,只淡淡道:“可。”
接下来的日子,沈妙表面一切如常,甚至刻意放缓了凝香斋扩张的脚步,只专心打磨产品,维系现有客户。暗地里,却通过冷江送来的零星信息,拼凑着宫闱采办背后的利益链条。
她发现,其中一位姓钱的采办太监,其胞弟在城南开了一家不小的绸缎庄,生意却平平。而另一位于姓太监,则与城中某家大脂粉铺往来密切。
线索零碎,却让她窥见了冰山一角。
这日,她正在凝香斋后坊看老师傅调试新研制的梅花香露,文妈妈悄悄引了一位带着帷帽的妇人进来。那妇人衣着看似普通,料子却极好,举止间带着一股宫中特有的拘谨气息。
妇人取下帷帽,露出一张苍白却难掩清秀的脸,眼神怯懦,声音细若蚊蚋:“可是……沈东家?奴婢……奴婢是永巷当差的宫女青禾,冒昧前来,想……想求东家一件事。”
永巷?那是宫中地位最低下的宫女和罪奴居住的地方。
沈妙心中诧异,示意文妈妈去外面守着,温和道:“青禾姑娘请讲。”
青禾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磨损严重的瓷盒,正是凝香斋最早那批赠品中的一款润手膏。“奴婢……奴婢用了东家的膏子,手上的冻疮好了许多……听闻东家心善,奴婢……奴婢想求东家,能否……能否卖一些给我们?永巷里许多姐妹,冬日里手脚都裂得厉害……”她声音哽咽,满是卑微的恳求。
宫中最底层的宫女,用不起昂贵的香膏,甚至连最普通的冻疮膏也时有时无。
沈妙看着那空掉的瓷盒,心中五味杂陈。她没想到,自己无意间赠出的样品,竟会流入深宫最卑微的角落。
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
她扶起青禾,柔声道:“姑娘不必如此。这膏子,我送你一些。只是……”她顿了顿,目光微凝,“姑娘可知,宫中各位主子娘娘们,平日都喜欢用哪些香膏脂粉?又最不喜哪些?”
青禾愣了一下,虽不明白沈妙为何问这个,还是仔细回想,断断续续说了些听来的消息。哪位美人喜欢玫瑰香,哪位嫔妃厌恶麝香味,哪位总管太监的相好偏好某种颜色的口脂……虽是零碎信息,却来自最真实的宫闱角落。
沈妙认真听着,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渐渐清晰起来。
送走千恩万谢的青禾,沈妙立刻找来纸笔,快速写下一封信,交给冷河:“立刻送去百味楼后厨,交给那位刚从郡主府挖来的点心师傅。告诉他,按我写的做,要快。”
她又吩咐春晓:“去库房,将那些味道最清淡、滋润效果最好的润手膏、面脂,装十盒出来,用料要最好,包装用最朴素的瓷罐,不要任何标记。”
春晓不解:“小姐,这是要……”
沈妙唇角微扬,眼中闪烁着算计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投资。或者说……撒网。”
她或许暂时动不了那些高高在上的采办太监,但她可以从最低处入手。这些卑微的宫女,她们的需求被忽视,她们的痛苦无人看见。一点点的善意和实惠,或许将来就能换来意想不到的回报。
更何况,通过她们,她能听到更多宫闱深处真实的声音,那才是无价之宝。
萧衍说她风头太盛,需知进退。那她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明面上放缓步伐,暗地里,将她的触角,伸向那九重宫阙的最深处。
风起于青萍之末,亦可悄然入宫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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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