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宴席带来的憋闷,并未持续太久。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涟漪荡开后,湖面终归平静,但湖底却已悄然发生了变化。
沈妙不再将那日的难堪视为羞辱,而是看作一幅清晰无比的世情图。它赤裸地展示了横亘在她面前的、名为“世道”的壁垒。抱怨与愤懑毫无意义,唯有翻越,或另辟蹊径。
萧衍送来的那本《女商札记》成了她的灯塔。书页间,那位无名的前朝女商人并非一味强横,她穿梭于士农工商、官场民间,其智慧在于“借势”与“融合”。她不曾妄想砸碎枷锁,却能在枷锁的缝隙间游刃有余,最终以不容忽视的“利”,让所有质疑者闭嘴。
沈妙合上书,目光落在窗外。百味楼的后院,那一小片空地荒着,几簇杂草在风中摇曳。
“春晓,”她唤道,“去找找,京城可有番邦来的商队?寻一种叫‘番椒’的种子,听说色红,味极辛辣。”
春晓眨巴着眼:“小姐,那东西听说吃了烧心,没人种的。”
“没人种,才好。”沈妙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去寻便是。”
她又铺开纸笔,这次画的不是账本格式,而是一张简易的漕运河道图。依据《女商札记》的提示和近期打听的消息,她圈出了几处码头节点。“冷江,”她吩咐,“去查查,这几处可有小型、经营不善的货栈或船行待售?要背景干净,无复杂债务的。”
冷江领命而去,依旧面无表情,但动作却比往日快了几分。
沈妙的日常依旧忙碌,却悄然变了重心。她依然会去铺子,但不再事无巨细地盯着伙计扫地擦桌,而是更多地与掌柜、老师傅们交谈,听取他们对行当的理解。她开始有意识地结交一些家道中落、却仍保有技艺的匠人,或是那些管理着家族庶务、颇有手腕的旁支妇人。与她们交往,不谈风月,只交流持家经验、管理心得,甚至是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民间巧法。
她甚至以“研究食材”为名,换下罗裙,穿上利落的棉布衣衫,带着春晓和冷河,亲自跑了几趟京郊的农户家和牲畜集市。她蹲在田埂边,看老农如何挑选菜种;她站在喧闹的集市里,观察猪羊的成色和价格波动。泥土的气息、牲畜的膻味、农人朴实的讨价还价声……这一切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踏实。
萧衍偶尔会来,有时是百味楼雅间独坐,有时是夜色深时悄然出现在她书房窗外,丢下一两份关于某家船行背景的密报,或是一本难得的海外物产志。
他很少对她的计划置评,只在她明显走偏或遇到阻碍时,才会懒洋洋地提点一两句。
“漕运水深,牵扯众多,你想用小船行撬动,胃口不小。”他翻着她画的歪歪扭扭的河道图,语气听不出褒贬。
“王爷说过,要站得更高。”沈妙头也不抬,正核对番椒种子的价格,“小有小的好处,灵活,不易惹眼。”
“哦?”萧衍挑眉,“那你可知,那处码头是谁家小舅子的姨母的干儿子在管?”
沈妙笔一顿,抬起头,诚实道:“不知。”
萧衍便报出一个名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员。“十两银子,打点他的门房,能省你日后百两银子的麻烦。”他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沈妙:“……”默默记下。这些官场弯绕,确是她的盲区。
她递过十两银子:“劳烦王爷的人帮忙打点?”
萧衍瞥了眼那锭银子,没接:“本王的跑腿费,不止这个价。从你下次利润里扣。”
沈妙默默收回银子。黑心!但……值。
另一种变化,发生在沈府内部。
沈妙那些从族里招来的“保安队”,起初只是震慑地痞,后来发现,这些膀大腰圆的汉子们,干活也是一把好手。搬运货物、修缮房屋、甚至跟着老师傅学鞣制皮革(沈妙琢磨着开发皮具业务),个个都是一把好手。他们拿到了丰厚的工钱,一改往日在家吃闲饭的窘境,对沈妙感激又信服,那股彪悍忠诚之气更盛。
族中原本的非议声,渐渐被另一种声音取代。开始有旁支的主母,小心翼翼地来找沈妙,试探着询问能否让自家闲着的子弟也来“找个营生”。甚至有几位手巧的姑娘,羞怯地问锦瑟轩是否需要绣娘。
沈妙来者不拒。她设立了一套简单的考核标准,通过者便可按能力安排。她深知,独木难成林,若能让整个沈家宗族的力量为她所用,甚至带动更多女子走出深闺,她的根基才会更稳。
这日,她正在后院查看新辟出的一小畦番椒地(种子终于寻到了),却见母亲身边的嬷嬷匆匆赶来,面色为难:“小姐,夫人请您去一趟正厅……本家的几位老夫人来了,说话……不大中听。”
沈妙洗净手,整理了一下衣衫,神色平静地去了正厅。
果然,几位辈分高的老夫人端坐着,母亲在一旁陪着笑,脸色有些发白。见她进来,目光齐刷刷射来,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
“妙姐儿如今是越发能干了,”为首的二叔祖母开口,语气尖酸,“听说铺子里的伙计,都快比府里的主子还有排场了?竟连族里的姑娘都要抛头露面去做绣娘?我们沈家虽是勋贵,也是要脸面的!你这般作为,带坏了族中风气,将来族中女儿还如何说亲?”
沈夫人欲言又止,眼中满是担忧。
沈妙行了一礼,不急不缓地道:“二叔祖母言重了。孙女只是觉得,靠自己的双手挣一份干净钱银,并不丢人。族中子弟有了正经营生,安身立命,家族方能兴旺。至于说亲……”
她微微一笑,目光扫过几位老夫人:“若对方只因我家女子能干、能挣钱便看轻,这样的人家,不结亲也罢。难道要我沈家女子,都守着空架子,饿着肚子讲脸面吗?”
“你!”二叔祖母气得一拍桌子,“强词夺理!女子无才便是德!相夫教子才是正理!”
“二叔祖母说的是。”沈妙从善如流,随即话锋一转,“所以孙女近日也在看账,发现族学经费似乎有些吃紧?几位弟弟妹妹的笔墨纸砚,还有请先生的束脩,明年怕是难以维系了。正好,铺子里近日有些盈余,孙女本想拿出来贴补族学,既然二叔祖母认为女子不该沾染这些,那便算了……”
几位老夫人的脸色瞬间变了。族学是各房的命根子,关系到子孙前程。经费吃紧她们早有耳闻,只是拉不下脸来提。
“这个……”另一位老夫人语气软了下来,“贴补族学,自是好事……只是你这方法……”
“方法虽有争议,但初衷是为家族计。”沈妙语气诚恳,“孙女保证,所有账目公开透明,族中皆可监督。挣来的银子,用于培养族中子弟读书明理,将来光耀门楣,岂不正好?”
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还是她们无法拒绝的甜枣。
几位老夫人面面相觑,最终,二叔祖母哼了一声,没再说话,算是默许了。
沈夫人看着女儿三言两语便化解了危机,甚至反将一军,眼中担忧渐去,换上一种复杂的、带着些许骄傲的神色。
风波暂平。沈妙知道,这只是开始。但当她傍晚时分,看到几个族学的半大小子,领到了新发的、用铺子盈利购买的笔墨时那兴奋的样子,看到他们母亲脸上感激的笑容时,她觉得,这一切都值得。
夜色渐深,沈妙独自在书房核算漕运货栈的预算。烛火摇曳,映着她专注的侧脸。
窗棂又被叩响。
这次,萧衍没有丢下东西就走,而是推窗跃了进来,堂而皇之地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自顾自倒了杯冷茶。
“听说,你今日舌战群儒,还坑了族老一笔?”他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兴味。
沈妙抬头,揉了揉发酸的手腕:“王爷消息真灵通。谈不上舌战,各取所需罢了。”
萧衍看着她眼下的淡青,目光落在她面前写满数字的纸上:“进展如何?”
“看中了两家小货栈,位置不错,就是旧了些,需要整修。银子还差一些。”沈妙老实回答,在他面前,她越来越懒得掩饰自己的“野心”。
萧衍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印章,放在桌上:“凭这个,可以去通宝钱庄支五千两银子,利息按市价算。”
沈妙一怔。五千两!这可不是小数目。
“王爷不怕我赔了?”
“赔了,”萧衍慢悠悠地呷了口冷茶,“就用人抵债。”
沈妙心跳漏了一拍,面上却强装镇定,拿起那枚触手温凉的印章:“王爷放心,利钱一文不会少您的。”还是熟悉的黑心资本家味道。
萧衍看着她故作镇定的模样,眼底笑意更深。他放下茶杯,忽然道:“番椒种子,本王庄子上有更好的品种,明日让人送来。”
沈妙惊喜:“真的?多谢王爷!”这下省了寻摸的功夫。
“嗯,”萧衍站起身,似要离开,行至窗边,又回头看她,“谢家那边,近日不会再来烦你。”
沈妙愣住。他做了什么?
萧衍却不再多言,身影一闪,便融入了夜色之中,只留下满室清冷的松香和桌上那枚沉甸甸的印章。
沈妙握着印章,看着窗外漆黑的夜,心中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她与他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他提供平台、资源和适时的庇护,而她,则在这方天地里,拼命挣扎、生长,向他证明自己的价值。
这种关系,不像男女之情那般旖旎,却更让她感到安心和……自由。
她深吸一口气,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桌上的预算纸。
路还很长,但她手中的筹码,似乎又多了一些。
青萍之末的微风,已悄然汇聚,正待吹向更广阔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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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