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楼的新菜“金丝蜜酱炙豚肉”一经推出,竟意外走红。那咸甜交织、酥烂入味的猪肉,配上沈妙绞尽脑汁想出的“祖传秘制”噱头(天知道她祖上只会白水煮猪肉),迅速俘获了京城食客的味蕾。连带着改良版、价格亲民的“荷花酥”也卖得不错,锦瑟轩的生意也因着别具一格的“凶悍”安保和沈妙有一搭没一搭的推销有了起色。
沈妙看着账本上日益增长的数字,心情如同三伏天喝了冰饮,畅快淋漓。她甚至开始琢磨,是不是该把生意扩展到其他领域。
然而,风起于青萍之末。
这日午后,沈妙正对着京城舆图,比划着哪里适合开个脂粉铺子,冷江面无表情地进来,递上一张名帖。
名帖素雅,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清贵之气。上面只有一个字——“谢”。
“谢?”沈妙蹙眉,京城姓谢的高门不多,最显赫的便是那个世代清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的谢家。其家主谢阁老,更是当今文坛领袖,士林楷模。沈家是杀猪起家的勋贵,与这等清流文臣素无往来。
“来人说是谢府管事,递了帖子便走了,只说三日后,谢家老夫人想在府中设个小宴,邀小姐过府一叙。”冷江禀报。
沈妙心中疑窦丛生。谢家?设宴?邀请她?这比太阳打西边出来还稀奇。
“王爷可知此事?”她下意识问。
冷江顿了顿,道:“王爷让属下转告小姐,‘清流之宴,非刀兵之地,然唇舌亦可杀人’。”
沈妙心头一凛。萧衍这话,是提醒她谢家宴无好宴,且攻击方式不再是太子那般直白的打压或地痞骚扰,而是更隐晦、更致命的言语和名声上的攻讦。
她想起重生前模糊的记忆里,谢家似乎一直保持着超然的地位,不涉党争,但对商人极为鄙夷,尤其看重女子德行。她去参加这宴,简直是羊入虎口。
“能推了吗?”沈妙不想惹麻烦。
冷江摇头:“谢家亲自下帖,无人敢推。推了,便是打了整个清流文臣的脸,于小姐名声更不利。”
沈妙叹了口气。得,这是逼她上梁山。
三日后,沈妙挑了一身最素净、最不起眼的衣裙,只带了春晓,乘着不起眼的青帷小车去了谢府。
谢府与京中其他勋贵府邸的富丽堂皇截然不同,白墙黛瓦,庭院深深,处处透着雅致和书卷气。来往仆人皆屏息静气,行动间悄无声息。
宴会设在水榭,规模不大,仅有寥寥十数位女眷,皆是京城中最负盛名的才女或德高望重的老夫人。沈妙一进去,便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她们看她的目光,没有恶意,只有一种淡淡的、居高临下的审视和疏离,仿佛在看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物件。
主位上的谢老夫人满头银丝,神态慈和,却自有一股威严。她笑着让沈妙坐下,问了几句家常,便自然而然地將话题引向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
在场的才女们轻言慢语,引经据典,妙语连珠。她们谈论的是最新的诗作,品评的是某位隐士大家的画风,甚至讨论起了古籍修复的技艺。
沈妙完全插不上话。
她就像一个误入鹤群的鸡,格格不入。她懂的那些生意经、成本核算、猪肉的一百种做法,在这里显得无比粗俗可笑。甚至有人“无意间”谈起“士农工商,国之基石,然商贾重利,易移心性”,引来一片赞同的低语,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她。
沈妙如坐针毡,只能保持微笑,偶尔点头附和。她第一次感到一种无力感。这不是她靠抖机灵或者推销产品能应付的场面。这是一种根深蒂固的阶层和文化壁垒。
谢老夫人始终温和地看着她,忽然问道:“沈小姐近日似乎忙于商事?老身听闻,那百味楼的生意很是红火。”
来了。沈妙打起精神,谨慎回答:“回老夫人,不过是接手了家中些许产业,略尽心力,不敢称忙。”
一位穿着月白裙衫的少女轻笑接口,她是谢家的孙小姐,谢灵韵,京城有名的才女:“沈姐姐何必自谦。听闻姐姐将那酒楼经营得风生水起,连……摄政王殿下都赞不绝口呢。”她语气天真,却精准地把“摄政王”三个字抛了出来。
水榭里瞬间安静了一瞬。谁不知道摄政王权倾朝野,与清流文臣集团关系微妙?这话看似夸奖,实则把沈妙架在了火上烤。
谢老夫人神色不变,只淡淡道:“女子有些许事做,打发时光也是好的。只是莫要忘了根本才好。相夫教子,勤俭持家,方是女子正道。过于抛头露面,汲汲营营,终非长久之计。”
她话语温和,却像软刀子,一下下割在沈妙心上。这是在否定她所有的努力和价值。
沈妙袖中的手微微握紧。她可以反驳,可以争论,但在这里,任何反驳都会被视为粗鄙无礼,任何争论都会坐实她“心性移易”的评价。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憋闷,垂下眼帘,轻声道:“老夫人教训的是,臣女受教了。”
她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示弱。这不是屈服,而是战术性撤退。
宴会就在这种表面平静无波,内里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了。沈妙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谢府。
回到马车上,她靠在车壁上,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这种疲惫不同于熬夜算账的累,而是一种精神上的压抑和无力。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时代,一个女子想要做点事情,有多么艰难。她面对的不仅仅是太子的恶意竞争,还有整个社会根深蒂固的观念和偏见。这些无形的枷锁,比刀剑更难对付。
马车行至半路,忽然被人拦住。
车帘掀开,外面站着的竟是多日未见的太子萧景曜。他看起来清瘦了些,眼神复杂地看着她。
“沈妙。”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谢家的宴,不好受吧?”
沈妙警惕地看着他,没有回答。
萧景曜似乎也不期待她的回答,自顾自说道:“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只要你向皇叔请辞,不再抛头露面,安分守己,孤……我可以当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你沈家的荣耀,孤也会……”
“殿下,”沈妙打断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您觉得,我如今做这些,只是为了和您赌气,或者所谓的‘荣耀’吗?”
萧景曜一愣。
“我只是想掌握自己的命运而已。”沈妙看着他,目光平静却坚定,“或许在您和谢老夫人看来,女子经商是离经叛道,是自甘堕落。但对我来说,账本上的每一个数字,店铺里每一点改善,都是我靠自己双手挣来的底气。这种能掌控自己生活的感觉,很好。”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至于回头?回哪里去?回到东宫,继续做那个战战兢兢、等着您垂怜、随时可能被舍弃的太子妃吗?对不起,殿下,那样的‘荣耀’,我不想要了。”
萧景曜被她这番话震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他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女人。她眼里那种光,是他从未见过的。
“你……”他喉结滚动,竟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殿下若无他事,臣女告退。”沈妙放下车帘,隔绝了他的视线。
马车重新启动,将太子独自留在街边,身影显得有些寥落。
回到沈府,沈妙情绪依旧低落。谢家宴上的憋屈和太子的出现,让她心烦意乱。
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对着账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夜深人静时,窗棂被轻轻叩响。
沈妙推开窗,只见窗外放着一个食盒。食盒旁边,放着一卷书。
她疑惑地打开食盒,里面是几样精致却并不奢靡的点心,看着就让人有食欲。再拿起那卷书,竟是一本失传已久的《女商札记》,作者是前朝一位传奇的女商人,书中记载了她如何周旋于各方势力,经营起庞大商业帝国的点滴心得和处世哲学。
书页间,夹着一张素笺,上面只有一行铁画银钩的字:
“大道三千,何拘一格。唇舌之剑,破之唯有站得更高。”
没有落款。
但沈妙认得那字迹。
是萧衍。
他看着呢。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她在谢府受了委屈,知道她此刻的迷茫。他没有出现说教,没有嘲讽,只是送来了吃的和一本她此刻最需要的书。
还有那句点醒她的话。
是啊,和那些清流争论女子该不该经商毫无意义。唯有她做得足够好,站得足够高,高到让他们无法忽视,无法轻易否定,才能真正打破那些偏见。
沈妙拿起一块点心咬了一口,甜而不腻,温暖妥帖。她翻开那本《女商札记》,昏黄的灯光下,字里行间是一个同样不被时代所容的女子,跌跌撞撞却精彩纷呈的一生。
心中的郁气渐渐散去,一种新的明悟和力量缓缓升起。
谢家的宴席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前路的艰难,也照清了她的本心。
她忽然想起百味楼后院那一小片空地,或许,她可以试着种些新的东西?不是荷花,而是……番椒?据说海外传来的,味道辛辣,或许可以试试开发新菜系?
还有,那本札记里提到的“漕运”……或许……
她的思路一下子被打开了,不再局限于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窗外月色如水,沈妙伏案疾书,眼中重新燃起了斗志。
清流之宴的风过去了,但真正的风,或许才刚刚开始起于她这青萍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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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