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僵硬的沙发并不能带来丝毫睡意,陈景川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上被窗外路灯光线切割出的模糊光影,直到天色泛起灰白。书房里没有他的衣物,他连洗漱的欲望都没有。
客厅另一边的主卧,也几乎一夜亮着灯,隐约能听到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后来也渐渐沉寂下去,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夜,家不再是一个温暖的港湾,而成了一个充斥着猜忌、愤怒和心碎情绪的冰冷牢笼。
清晨的阳光勉强透过窗帘缝隙,切割出几道苍白的光柱,落在积灰的茶几上,却丝毫无法驱散室内的寒意。
陈景川坐起身,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头痛欲裂。他起身,径直走向厨房,想要倒杯水,却在门口与同样从主卧出来的李一诺撞个正着。
她显然也是一夜未眠,眼睛红肿得像核桃,脸色苍白憔悴,往日的神采荡然无存。看到陈景川,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又鼓起勇气,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
陈景川面无表情地绕过她,从橱柜里拿出水杯,接了一杯冷水,仰头灌了下去。冰冷的液体划过喉咙,暂时压下了那点干涩,却浇不灭心头的寒冰。
“景川……”李一诺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我们……我们谈谈好不好?昨晚……昨晚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她跟在他身后,语气急切又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昨天真的是个意外。梓轩他……他负责跟的那个项目出了点问题,被客户骂了,心情特别低落,跑到我家楼下哭,我看着不忍心,才下去安慰他一下。我真的只是把他当弟弟,看他那样,就想起了我刚工作那会儿,也挺不容易的……”
陈景川放下水杯,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料理台,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眼神里没有怒火,没有波动,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漠然,这种漠然比昨天的暴怒更让李一诺心慌。
他听着她的解释,听着她一口一个“梓轩”,一口一个“弟弟不容易”,仿佛昨晚那刺目的一幕和那决绝的“离婚”二字从未发生过。
直到她的话音落下,充满期待又忐忑地看着他时,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说完了?”
李一诺被他这态度弄得一愣,下意识地点点头。
“你微信回复他,比回复我快多了。”陈景川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很多时候,我发消息给你,石沉大海。过了很久,甚至第二天,你才回一个‘忙’或者‘忘了’。但我看见过,不止一次,你对着手机和他聊天,笑得挺开心,回复得也很快。”
李一诺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她张了张嘴,试图辩解:“那是因为……因为有时候是工作上的急事,而且他年纪小,很多事不懂,问得急……”
陈景川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辩解,他的目光越过她,投向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里浮现出一种清晰的、带着痛楚的回忆色彩。冰冷的僵局被撕开一道口子,露出了底下鲜血淋漓的旧伤。
“两个月前,有个周末,我难得不用加班也没应酬。”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前一天晚上,我们说好了,第二天一起去看那部你念叨了很久的电影,然后去新开的那家江南菜馆吃饭。”
李一诺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也想起了那天,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
“那天我起得很早,甚至还查了餐厅的点评和菜单。”陈景川继续说着,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投入死寂的湖面,“我把电影票都在线选好座了。快到中午的时候,我正准备问你几点出门,你的电话响了。”
他的视线缓缓聚焦,落在李一诺脸上,那目光让李一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
“你接起电话,语气很着急。‘怎么了梓轩?’‘别急别急,慢慢说。’‘灯泡坏了?你不会换?’‘行了行了,你别弄了,小心触电,我过去帮你换。’”
陈景川几乎一字不差地复述着当时电话里的片段,那些他原本并未放在心上的对话,在此刻回忆起来,每一个字都清晰得残忍。
“你挂了电话,就急匆匆地换衣服拿包,跟我说,‘梓轩租的房子灯泡坏了,他不会换,一个男孩子笨手笨脚的,我怕他出事,过去帮他一下,很快回来。’”
“我当时……”陈景川顿了一下,喉结滚动,“我当时虽然有点不高兴,我们的约会就这么被打断了,但看你那么着急,也觉得一个男孩子独自在外可能确实不会这些,就跟你说,‘快去快回,电影快开场了。’”
“你答应得好好的。”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致讽刺的弧度,“结果呢?我一等就是三个小时。打电话给你,第一次没人接,第二次你说还在弄,快了。电影开场了,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菜馆的定位时间过了。”
“直到下午快四点,你才回来。风尘仆仆的,手里还提着超市的袋子,说顺便帮他去买了点生活用品。”他的声音终于染上了一丝压抑不住的怒意和痛楚,“你看到我还坐在沙发上,还很惊讶地问,‘你怎么还没去看电影?’”
“我当时问你,一个灯泡需要换三个多小时?”陈景川的目光像钉子一样钉着李一诺,“你怎么说的?你说,‘哎,别提了,不止一个灯泡坏了,线路好像也有点问题,弄了好久。而且梓轩心情不好,失恋了,我顺便开导了他一下。他一个人在这城市举目无亲的,挺可怜的,我们能帮就帮一点嘛。’”
“你当时说得那么理所当然,那么充满同情和善良。”陈景川的声音越来越冷,“我看着你疲惫却带着某种‘被需要’的满足感的脸,甚至觉得自己那点不高兴有点小题大做,有点冷漠自私。我还反过来安慰你,说辛苦了。”
他猛地停住,深吸了一口气,仿佛那回忆带来的窒息感依旧强烈。
偌大的厨房里,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车流声和李一诺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现在想起来,”陈景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万念俱灰的自嘲和冰冷,“我真他妈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一个灯泡?线路问题?举目无亲?需要你牺牲我们的约会,去当三个多小时的水电工和情感导师?”他的目光再次锐利起来,逼视着脸色惨白、浑身微微发抖的李一诺。
“李一诺,你告诉我,到底是我以前太傻,太信任你,还是你把我当傻子一样糊弄?”
那句“糊弄”,像一记重重的耳光,扇在李一诺脸上,也扇在她心上。她踉跄着后退,后背抵住了冰冷的冰箱门,摇着头,眼泪再次涌出,却连一句完整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
因为那些话,那些事,都是真的。她当时真的觉得理所应当,真的被那种“被依赖”、“被需要”的感觉填满,甚至忽略了丈夫的等待和失望。
此刻被陈景川用这样冰冷的、带着血泪的控诉方式揭开,她才猛然惊觉,自己过去的那些“善良”和“照顾”,对身边的丈夫造成了怎样一次又一次的忽略和伤害。
陈景川没有再看她崩溃流泪的样子,也没有再等她说出任何苍白的解释。
他直起身,绕过她,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厨房,留下李一诺一个人,顺着冰箱门滑坐在地上,在冰冷的晨光中,无声地崩溃。
那部没看成的电影,那家没去成的菜馆,那三个多小时孤独的等待,此刻都化作了最尖锐的冰锥,不仅刺穿了过往虚假的平和,也彻底冻僵了最后一丝挽回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