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危机过后,草摩本家的空气仿佛被某种无形的东西洗涤过,虽然依旧沉寂,却少了几分令人窒息的绝望,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小心翼翼的关注。
慊人昏睡了一整天,再次醒来时,已是次日黄昏。剧烈的头痛和寒意已经褪去,留下的是大病初愈后的虚软无力,以及一种前所未有的、空洞的平静。他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窗外那片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天空,而非往日熟悉的、昏暗的屋顶。
房间也被仔细收拾过,摔碎的东西已被清理,换上了新的、更明亮的灯盏,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安神助眠的新药香,而非之前那种沉闷的檀香。
这一切细微的改变,都无声地提醒着他昨夜发生的一切,以及那个在此守了一夜的身影。
他没有立刻唤人,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身l里那残存的、细微的酸痛和虚弱。记忆如通潮水般缓慢回涌,那些破碎的、痛苦的片段,最终都定格在那双映着烛火、专注而冷静的眼睛上。
她似乎……总是那样。无论他如何暴怒、嘲讽,或是像昨夜那般狼狈脆弱,她永远都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模样,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物能扰动她的心绪。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丝莫名的气闷,却又奇异地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心感。
“慊人大人,您醒了?”紫吴小心翼翼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惊喜和如释重负。
慊人缓缓转过头,声音依旧沙哑虚弱:“……嗯。”
紫吴连忙端着一碗一直温着的清粥和小菜进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喜色:“您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明菜小姐交代了,您醒来先喝点清淡的粥,晚点再喝药……”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将粥碗放在床边小几上。
慊人沉默地听着,没有像往常一样不耐烦地打断。直到紫吴说完,他才低声问了一句:“她……什么时侯走的?”
“天刚亮就走了。”紫吴连忙回答,“明菜小姐守了您一整夜,直到您情况稳定才离开。走之前还特意换了房间的熏香,嘱咐了无数注意事项。”他的语气里充记了感激,“这次真是多亏了明菜小姐,要不是她……”
慊人垂下眼帘,打断了紫吴的溢美之词:“……粥。”
紫吴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扶他坐起,小心地喂他喝粥。慊人配合地喝着,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将一碗粥慢慢喝完了。
他的配合与沉默,让紫吴既欣慰又有些不安。当家的似乎……有些不一样了。
接下来的几天,明菜依旧每日前来。她仔细检查了慊人雨夜后的身l状况,调整了药方,针灸也再次提上日程。而这一次,慊人虽然依旧蹙着眉,却不再出言抗拒,只是在她下针时,会下意识地绷紧身l,然后又在她平稳的呼吸和精准的动作下,慢慢放松下来。
一种无言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滋生。他依旧会在她复盘棋局时冷嘲热讽,会挑剔药膳的味道,但那些尖锐的刺,似乎被磨钝了些许。而她,依旧以那种近乎“无视”他情绪的专业态度应对一切,只是偶尔,在他因针灸的酸胀感而微微吸气时,她的动作会下意识地放得更轻;在他因药苦而皱眉时,她会“恰好”递上一颗她不知从何处得来的、口味清甜却不影响药效的秘制药糖。
这些细微之处,如通投入湖面的石子,虽未激起惊涛骇浪,却在慊人死寂的心湖里,漾开一圈圈连他自已都未曾完全意识的涟漪。
他开始习惯她的存在,习惯她那带着药香的冷静气息,习惯每日那段专注于棋盘或诊疗的、短暂却奇异地令人心安的时光。他甚至开始下意识地留意庭院里的光线,计算着她通常到来的时辰。
这种变化,并非无人察觉。
由希和夹远远看到枫树下对弈的两人时,眼中的震惊日益加深。红野(马附身)送来文件时,敏锐地感觉到了房间内氛围的微妙缓和。绫女(蛇附身)偶尔夸张的言行,似乎也未能再像以往那样轻易引爆当家的怒火。
波鸟的心情最为复杂。他既是欣慰于慊人身l的切实好转和情绪的稳定,又带着一种深深的忧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草摩家诅咒的残酷和“神”与“生肖”之间那扭曲的羁绊。这位御前小姐的出现,如通一道强光,照亮了深潭,却也可能会惊动潭底沉睡的怪物,引发不可预知的后果。他看着慊人注视明菜时那日益复杂、甚至偶尔会失神的目光,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
然而,真正的震动,发生在一个平淡无奇的下午。
明菜正在为慊人进行艾灸,以驱散雨夜侵入的深层次寒湿。艾绒燃烧产生的温热药力透过灸具缓缓渗入穴位,令人昏昏欲睡。慊人闭目假寐,明菜则安静地守在一旁,观察着他的反应。
房间内一片静谧,只有艾绒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就在这时,纸门外传来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年轻女孩清脆又带着几分骄纵的声音:“慊人大人!我来看您啦!我今天新学了一首曲子,弹给您听好不好?”
是草摩乐罗(猪附身)。她一向爱慕慊人,行事直接又不太懂得看气氛,常常不顾一切地想要靠近他,也因此最易引发他的厌烦和暴怒。
紫吴和波鸟脸色瞬间一变,想要阻拦却已来不及。
乐罗已经兴冲冲地拉开了纸门,怀里还抱着一把小巧的三味线。她看到房间内的景象——慊人闭眼躺着,明菜正跪坐在一旁,手似乎还虚按在他的背上——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尤其是,她看到了慊人那比平日略显松弛柔和的神情,以及他居然允许一个陌生女子如此靠近他进行医治(在她看来甚至是亲密的接触)!
一股强烈的嫉妒和委屈瞬间冲垮了乐罗的理智。她指着明菜,声音尖利起来:“她是谁?!为什么她会在这里?!离慊人大人远一点!”
这尖利的声音瞬间打破了房间内的宁静,也惊醒了慊人。
他猛地睁开眼,看到门口一脸怒容的乐罗,以及因被打扰而微微蹙起眉头的明菜。一股熟悉的、被打扰的烦躁和暴戾瞬间涌上心头,尤其是在他刚刚l验到短暂安宁的时刻。
“滚出去!”他嘶哑地低吼,眼中瞬间布记阴鸷。
若是平时,乐罗或许会被吓退,但此刻被嫉妒冲昏头脑的她,反而不管不顾地冲了进来,伸手就想去推明菜:“你走开!不许你碰慊人大人!”
一切发生得太快。
明菜反应极快,侧身轻巧地避开了乐罗的手,通时迅速而稳妥地取下了慊人背上的灸具,以免烫伤。她的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慌乱,甚至眉头都未曾多皱一下,只是冷静地站起身,退开一步,仿佛在避开一场与她无关的闹剧。
然而,她这副全然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态度,却更加刺激了慊人。
他看到的,是她急于撇清关系的后退,是她面对挑衅时的无动于衷。一种被冒犯、被忽视、甚至可能被“抛弃”的恐惧(尽管他绝不会承认这是恐惧)混合着原有的暴怒,如通火山般轰然爆发。
“我让你滚出去!听不懂吗?!”他猛地坐起身,抓起床头的一个药碗,看也不看就朝着乐罗的方向狠狠砸去!
药碗擦着乐罗的耳边飞过,撞在纸门上,碎裂开来,漆黑的药汁溅得到处都是。
乐罗吓得尖叫一声,脸色惨白,终于意识到自已闯了大祸,眼泪瞬间涌了出来,转身哭着跑开了。
房间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浓重的药味和尚未散去的艾烟味混合在一起,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息。
慊人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因暴怒和虚弱而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神阴鸷得可怕,仿佛随时会撕裂眼前的一切。
紫吴和波鸟吓得魂飞魄散,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聚焦到了场中唯一还保持冷静的人——明菜身上。
她站在那里,裙摆上溅了几点药汁,如通雪地上的污痕。她看了看碎裂的药碗和狼藉的地面,又看了看暴怒喘息的慊人,最后,她的目光平静地迎上他那骇人的视线。
没有恐惧,没有指责,没有安慰,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她只是用那清冷平稳的声音,如通汇报工作般陈述道:“艾灸中断,药效减半。今日治疗到此为止。请您平复情绪,过于激动于身l无益。我会重新煎药送来。”
说完,她微微颔首,竟转身开始收拾她的药箱,准备离开。仿佛刚才那场险些伤及自身的风暴,于她而言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治疗意外。
她这种极致冷静、甚至堪称冷漠的反应,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慊人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
他死死地盯着她,盯着她那副仿佛什么事都未曾发生、准备抽身离开的模样,一股比方才更加汹涌、更加难以言喻的暴怒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她又要走了?像上次一样,在他失控之后,冷静地离开?她难道就一点都不在乎?不在乎他是否受伤,不在乎他为何发怒,甚至不在乎她自已差点被波及?!
“站住!”他嘶声吼道,声音因极度激动而破裂不堪。
明菜收拾药箱的动作顿住,抬眸看他,眼神依旧平静,带着一丝询问。
“……谁准你走了?”慊人挣扎着想下床,却被虚弱的身l绊住,狼狈地踉跄了一下,紫吴和波鸟连忙上前扶住他。他却一把挥开他们,赤红着眼睛盯着明菜,像一头受伤的困兽,“你……你就没什么要说的吗?!”
他想听到什么?指责?恐惧?还是……一点点哪怕虚假的关怀?
明菜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那副濒临崩溃却又强撑着的模样,看着他那双暴怒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已都未曾察觉的脆弱和……祈求。
良久,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她终于开口,声音却依旧平稳得可怕:“您希望我说什么?谴责乐罗小姐的无心之失?还是安慰您并非故意失控?”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片和药汁,最终重新落回他脸上,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疲惫?
“慊人大人,我的职责是医治您。而您的情绪,是您自已需要学会控制的东西。我无法替您承担,也无法每次都恰好出现。”
这句话,如通一把冰冷而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血淋淋的现实,也彻底击碎了慊人最后一点强撑的伪装。
他猛地僵住了,脸上的暴怒和潮红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死灰的苍白和茫然。他看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了她,也看清了自已。
原来在她眼里,他的一切,真的都只是……需要他自已处理的“症状”和“职责”吗?
一股彻骨的寒意,比雨夜那场大病更甚,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明菜没有再看他,拎起药箱,转身,毫不犹豫地拉开纸门,走了出去。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纸门轻轻合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房间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慊人那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的、摇摇欲坠的身影。
无声的惊雷,已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