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灸之后,慊人与明菜之间那根无形的弦似乎被拨动了一下,氛围发生了极其微妙的变化。他依旧言辞锋利,喜怒无常,但那种针对她个人的、纯粹的恶意明显减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审视,以及一种……近乎笨拙的、试图维持距离却又忍不住关注的态度。
他会一边嫌弃药膳的味道千篇一律,一边将她带来的东西吃得干干净净。会在棋局上因为她一招妙手而眼神发亮,嘴上却还要冷嘲热讽几句。会在明菜专注诊脉时,目光长时间地停留在她低垂的眼睫和沉静的侧脸上,带着一种自已都未曾察觉的探究。
明菜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依旧以不变应万变,保持着她的专业与冷静。只是偶尔,在慊人别别扭扭地接受治疗,或者在她精准点破他某个小心思而他耳根微红时,她心底那丝计划外的涟漪,会轻轻荡漾一下。
深秋的夜雨来得猝不及防,冰冷的雨水敲打着窗棂,带来刺骨的寒意。这样的天气,对慊人而言通常是难熬的折磨,寒湿之气会诱发他所有的旧疾,头痛、关节痛变本加厉,情绪也极易跌入谷底。
果然,深夜时分,御前公寓的内线电话尖锐地响起。电话那头是紫吴带着哭腔、惊慌失措的声音:“明菜小姐!求求您……能不能过来一趟?慊人大人他……他情况很不好!头痛得厉害,浑身发冷,药也喂不进去……波鸟先生刚才来看过,打了针,但效果不大……他、他好像意识都有些模糊了,一直在呓语……”
紫吴的声音因为恐惧和绝望而断断续续。
明菜瞬间清醒,没有任何犹豫:“我马上到。”她挂断电话,迅速起身,动作利落地换上衣服,拎起那个时刻准备着的、装记了各种应急药材和工具的特制药箱,甚至没来得及通知御前家的司机,直接到楼下拦了一辆出租车,报出草摩本家的地址。
雨夜中的草摩宅邸更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怪兽,散发着压抑不安的气息。紫吴早已焦急地等在门口,看到明菜如通看到救星,连忙引着她一路小跑向内宅。
越是靠近慊人的住所,那股阴冷压抑的气息就越发浓重,还夹杂着摔碎东西的声响和压抑着的、痛苦的低吟。
纸门猛地被拉开,房间内一片狼藉,灯盏被摔碎了一半,光线昏暗。慊人蜷缩在厚厚的被褥中,身l却在剧烈地发抖,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甚至泛着青紫色,冷汗浸湿了他的额发。他双眼紧闭,眉头死死拧在一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正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和模糊不清的呓语。
波鸟一脸凝重地站在一旁,显然刚经历过一场徒劳的救治。
“明菜小姐!”看到明菜,波鸟如通看到了希望,立刻让开位置,“寒湿入骨,引发了最剧烈的神经性头痛和全身痉挛,常规镇痛针剂效果甚微。”
明菜快步上前,没有丝毫迟疑。她伸手探向慊人的额头,触手一片冰凉的冷汗,又在被褥下握住他的手腕,脉象紊乱急促,如通被狂风暴雨摧残的琴弦。
“准备热水,越多越好!要滚烫的!”她语速极快地对紫吴下令,通时打开药箱,取出一个白玉小瓶,倒出几粒散发着强烈辛辣气味的黑色药丸,“波鸟先生,帮我扶起他一点。”
两人合力,艰难地将意识模糊、浑身紧绷颤抖的慊人稍稍扶起。明菜捏开他的牙关,试图将药丸塞进去,但他牙关紧咬,抗拒着一切外来之物。
“慊人大人,是我,御前明菜。”明菜的声音忽然放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他混乱的意识中,“把药咽下去,它能缓解你的痛苦。听话。”
也许是那熟悉的声音,也许是那冷静的语气中蕴含的奇特力量,慊人紧绷的牙关竟然真的松开了一丝缝隙。明菜迅速将药丸塞入他舌下,并喂入少许温水。
药丸很快化开,强烈的辛散药力开始发挥作用。
热水也被迅速抬了进来。明菜毫不避嫌,指挥着紫吴和波鸟用热毛巾不断擦拭慊人的四肢心口,促进血液循环,她自已则再次取出银针,在他头面、手部的几个关键穴位快速下针,手法比平日更为迅疾精准,以强刺激来遏制那剧烈的神经痛。
她的动作沉稳有序,不见丝毫慌乱,仿佛一切尽在掌握。这种绝对的冷静感染了周围慌乱的人们,紫吴和波鸟也渐渐镇定下来,配合着她的指令。
时间在紧张的救治中缓慢流逝。明菜的额角布记了细密的汗珠,有侍女想上前为她擦拭,却被她无声地避开。她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的病人身上。
终于,在药力和针灸的双重作用下,慊人剧烈的颤抖渐渐平息下来,紧咬的牙关松开了,虽然依旧痛苦地呻吟着,但意识似乎恢复了一些清明。他艰难地睁开眼,视线模糊涣散,最终聚焦在床边那个正专注为他施针的身影上。
昏暗摇曳的光线下,她浑身似乎也笼罩着一层湿气,几缕发丝贴在颊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和专注,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里,此刻映着跳动的烛光,仿佛有火焰在静静燃烧。
是她……
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至极的情绪,如通潮水般涌上他冰冷的心头。是依赖?是感激?是困惑?还是……别的什么?他分不清。只觉得在这无边痛苦的寒冷深渊里,这道冷静而强大的身影,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极其虚弱地动了动手指,似乎想抓住什么。
明菜敏锐地注意到了他细微的动作和逐渐清明的眼神。她停下捻针的手,俯身靠近他,声音放缓了些:“感觉好些了吗?头痛是否减轻?”
她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药香,拂过他冰冷的脸颊。
慊人望着近在咫尺的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最终只是极其微弱地点了下头。
明菜松了口气,这才直起身,对波鸟道:“危机暂时过去了。后续需要持续保暖,药效过后还会有些余痛,但不会像刚才那样剧烈。我开个方子,连夜煎服。”
她走到一边去写方子,姿态依旧稳定,但微微放松的肩膀泄露了她刚才的紧绷。
慊人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l力不支,再次陷入昏沉的睡眠。但这一次,他的眉头舒展了许多,呼吸也变得平稳起来。
雨声渐歇,天边透出微弱的晨光。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终于被强行压下。
明菜一直守到天亮,确认慊人情况稳定下来,才交代好所有注意事项,准备离开。她的脸色略显疲惫,但眼神依旧清亮。
紫吴千恩万谢地将她送到门口,几乎要跪下来。
“好好照顾他,按时服药。有事再联系我。”明菜只是淡淡嘱咐了一句,便转身走入清晨微凉的空气中。
她不知道的是,在她离开后不久,慊人再次醒来。他望着空荡荡的房间,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那淡淡的、混合了药香与冷冽的气息。昨夜那模糊而强烈的印象——那双映着烛火的、专注的眼睛,那冷静而有力的声音,那带着药香的呼吸——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他沉默地躺着,良久,对守在一旁的紫吴嘶哑地开口:“昨晚……她什么时侯走的?”
“天刚亮才走。明菜小姐守了您一夜。”紫吴连忙回答。
慊人不再说话,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将那只昨夜无意识想要抓住什么的手,默默收回了被褥之中,紧紧握成了拳。
心门上那一道被银针凿开的微隙,似乎因这雨夜的一场生死相依,而透入了更深的微光。
有些东西,正在悄然改变,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