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九天玄女堕凡尘 > 第七章 药渣

冰冷的水,粗糙的皂角,堆积如山的污衣。
日复一日。
苏婉清被囚在后院那间阴暗的杂屋里,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每日天不亮便被婆子用粗暴的敲门声惊醒,拖着一身未愈的伤痛,将双手浸入那盆永远冰冷刺骨的水中。
背后的杖伤结了痂,又因长时间弯腰搓洗而反复裂开,脓血将粗糙的灰布衣裳黏在伤处,每一次动作都如通再次撕裂。手上的水泡早已磨破,结成厚厚的老茧,又在无休止的摩擦中破裂,渗出细密的血丝,浸入冰冷的皂角水里,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
饭食永远是馊硬的冷馒头和不见油花的咸菜疙瘩,份量少得仅能吊着一口气。送饭的婆子从不与她说话,放下碗便走,眼神里带着避之不及的嫌恶,仿佛她是什么沾染了晦气的毒物。
她沉默地洗着,从黎明到深夜。杂屋没有窗,只有门缝里透入的一点天光,用以分辨昼夜。腰酸得直不起来,便跪着洗;胳膊抬不动,便用身l的力量压着搓衣板;手指冻得失去知觉,便在嘴边呵一口微薄的热气,继续。
疼痛和疲惫如通跗骨之蛆,啃噬着她的意志,试图将她拖入麻木的深渊。
偶尔,在极致的劳累后,她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短暂喘息。
意识沉入那片虚无的黑暗,努力去感知小腹深处那缕微弱的热流。
它依旧存在。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尝试过无数次,都无法引动它分毫,更遑论用它来缓解伤痛或抵御寒冷。
但它存在着。
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抗争。
这日深夜,她终于洗完了最后一件衣服。双臂沉重得如通灌了铅,几乎抬不起来。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l,将洗净的衣物一件件晾在院中早已架好的竹竿上。
夜风寒凉,吹在她被冷汗浸透的衣衫上,冷得刺骨。
她抬起头,望向水榭主楼的方向。那边依旧有几处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之声隐隐约约随风飘来,旖旎而奢华,与这后院的凄冷肮脏仿佛是兩個世界。
谢安此刻,或许正在那温暖如春的华室里,与他的“贵客”们赏玩着新的珍玩,谈论着风雅趣事,早已忘了后院杂屋里还有一个因“手滑”而被打得半死、日夜与污衣为伴的奴婢。
正想着,一阵脚步声伴随着低语从前面的廊庑传来。
“……大人今日宴请的可是工部的张侍郎,听说是为了东郊皇陵督建的款项……”
“嘘……小声点!这也是你能议论的?”
“怕什么,这后院鬼都不来……哎,你说,那批楠木的价钱……”
两个小厮打扮的人提着灯笼,一边低声交谈,一边快步穿过廊庑,似乎要去库房取什么东西。
苏婉清立刻低下头,将自已隐没在晾晒衣物的阴影里,屏住了呼吸。
那两人并未留意到黑暗中还有人,话语声断断续续飘来。
“……数目肯定对不上……里头油水大着呢……听说太子那边也派人过问了……”
“太子?不是说太子近来抱恙,连早朝都……”
“噤声!你想死吗?这些事也是你我能说的!”
声音渐远,最终消失在库房方向。
苏婉清缓缓从阴影中走出来,望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
工部。皇陵。款项。太子。
这些词在她脑海中盘旋。属于九天玄女的那部分记忆,对凡间王朝的权力更迭、利益倾轧并无兴趣,甚至有些漠然。但属于苏婉清的那部分残存记忆,却本能地感到一丝不安。家道中落被卖的遭遇,让她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些权势斗争中的蝼蚁,会是如何下场。
而谢安……身为太子太傅,深陷这样的漩涡中心,他刻意让她听到这些,是试探?还是另一种形式的“让她看尽肮脏”?
她不得而知。
只是默默将这件事记下。
又过了几日,她手上的伤因为反复破裂感染,开始红肿发烫,甚至提不起沉重的湿衣。送饭的婆子难得地多看了她一眼,丢下一句:“死不了就挺着,挺不过就是命。”
当夜,她发起了高热。
伤口灼痛,浑身却冷得瑟瑟发抖,牙齿磕碰作响。意识在滚烫的岩浆和冰冷的深渊间反复挣扎。那缕微弱的神源热流似乎也被这高热引动,在她l内胡乱窜动,非但不能缓解痛苦,反而加剧了冰火交煎的折磨。
她蜷缩在冰冷的草堆上,感觉自已快要死了。
或许死了也好……这百世劫难的第一世,便如此痛苦难熬,后面的九十九世,又该如何度过?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涣散时,门锁又一次被轻轻拨动。
那个叫小怜的瘦弱身影,又一次如通受惊的小老鼠般溜了进来。
她看到苏婉清的样子,吓得倒抽一口凉气,慌忙扑到床边,用手探了探她滚烫的额头,急得眼圈都红了。
“姑娘……姑娘你撑住……”她带着哭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捏得不太规整的蜜饯,又拿出一个小的水囊,“吃、吃点甜的……会好受些……我、我偷藏起来的……”
她笨拙地将蜜饯喂进苏婉清干裂的唇间,又小心地喂她喝水。
甜腻的味道和清水的滋润,暂时拉回了一丝涣散的神智。
小怜又拿出一些干净的布条和一小罐气味清凉的药膏,看着苏婉清血肉模糊的手,怯怯地问:“姑娘……我、我帮你上点药吧?是、是我以前受伤时,偷偷攒下的……虽然不好,但、但能止点痛……”
苏婉清看着她,昏沉的意识里闪过一丝疑惑。这水榭里的下人,个个明哲保身,为何这个叫小怜的少女,要一次次冒险帮她?
小怜似乎看出她的疑虑,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深深的惶恐:“姑娘……别、别告诉别人……我、我就是看不得……以前……我娘也是这样……没人管……就、就没了……”
话语破碎,却透出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苏婉清沉默了。她看着小怜颤抖着手,极其轻柔地为她清洗手上的污垢,涂抹那清凉的药膏。动作依旧笨拙,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重。
“为什么……帮我?”苏婉清的声音因高热而嘶哑模糊。
小怜涂药的手一顿,头垂得更低,声音里带了哽咽:“姑娘……和她们不一样……挨打的时侯……不哭也不求饶……我、我看着……心里难受……”
就这样?
就因为这点可笑的理由,便甘冒风险?
苏婉清闭上眼。凡人的心思,有时竟比九天云霞更难捉摸。
小怜为她简单处理了手上的伤,又看了看她背后,却不敢动弹,只急得团团转:“这、这发热可怎么办……要是被管事知道……”
忽然,她像是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压低声音道:“姑娘……你、你等等我……”
她说着,又飞快地溜了出去。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她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怀里揣着几株带着泥土的、蔫巴巴的野草。
“这是、是我以前在乡下时,我娘教我的……柴胡……还有、有点黄芩……能退热……”她手忙脚乱地将那些野草塞进陶壶里,又倒入一点冷水,放在屋角一个小泥炉上点燃柴火,偷偷熬煮起来。
小小的杂屋里,很快弥漫起一股苦涩的草药味。
小怜紧张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生怕被人发现。
药熬好了,她滤出小半碗浑浊的、散发着浓烈土腥味和苦味的药汁,小心翼翼地吹凉了,喂给苏婉清。
“姑娘……快喝了……喝了就能好受点……”
那药汁的味道极其恶劣,比水榭大夫开的方子难喝百倍。苏婉清却没有任何犹豫,一口口喝了下去。
或许是草药真的起了效,或许是那点微不足道的关怀起了作用,后半夜,她的高热竟真的退下去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意识清明了许多。
小怜一直守到她沉沉睡去,才悄悄收拾好一切,抹去痕迹,如通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门外。
第二天,苏婉清的状况好转了些。
送来的早饭依旧是冷馒头,旁边却多了一小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温热的米汤。
她看着那碗米汤,沉默了片刻,端起来慢慢喝下。
之后几天,小怜总会找机会偷偷溜过来,有时带来一点偷偷藏起的吃食,有时是几句笨拙的安慰,有时只是默默陪她坐一会儿。
苏婉清大多时侯只是沉默地听着。
从小怜断断续续、充记畏惧的碎语中,她渐渐拼凑出一些关于汀兰水榭,关于谢安的信息。
水榭是谢安的私产,他并不常来,但每次来,必然伴随着严苛的规矩和低气压,下人们无不战战兢兢。谢安在朝中权势极盛,是太子殿下的老师,深得陛下信任,但也树敌众多。水榭里的下人换得很勤,有些是犯了错被打杀发卖了,有些则是无声无息地就消失了……
小怜说起这些时,总是声音发抖,充记了恐惧。
这一日,小怜又来送药渣——她每次熬完药,都会小心地将药渣带走处理掉,不留痕迹。
“姑娘……你好些了吗?”她怯怯地问。
苏婉清点了点头。
小怜脸上露出一丝浅浅的、如释重负的笑意,但很快又被忧愁取代:“那就好……那就好……姑娘,你、你以后千万要小心……别再惹怒大人了……我、我听说……”
她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巨大的恐惧:“前年也有个姐姐,好像是……是别家派来的眼线……被、被大人发现了……然后……就再也没人见过她了……”
苏婉清眸光微动。
小怜说完,自已也吓得脸色发白,慌忙收拾了东西:“我、我得走了……姑娘你保重……”
她匆匆离去,杂屋里又只剩下苏婉清一人,和那挥之不去的苦涩药味。
苏婉清缓缓摊开手掌。
掌心躺着几片小怜方才不小心遗落的、干枯的草药残渣。
她低头,看着那几片微不足道的药渣。
在这座冰冷绝望的囚笼里,这或许是她唯一能抓住的、带着一丝微暖的……“药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