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九天玄女堕凡尘 > 第六章 微光

黑暗,粘稠而沉重,包裹着一切。
意识如通沉船,在无边痛楚的深海中断续下坠。每一次试图浮起,都被更汹涌的浪潮拍打下去,碎成齑粉。
冷。刺骨的冷。从被打烂的血肉直钻进骨头缝里。
热。灼烧的热。在冰冷的尽头燎原,要将残存的理智焚烧殆尽。
冰与火的炼狱中,破碎的画面光怪陆离地闪现:九天之上鎏金刑杖砸落的刺目金光、凡间帝王崩散时不甘的眼神、软红阁台下那些贪婪扭曲的面孔、谢安那双深不见底饱含恨意的眼、白玉观音碎裂时刺耳的声响、还有棍棒一次次砸落时沉闷的钝响……
痛……
她在无边的混沌里挣扎,分不清是仙骨被剔时的神殇,还是凡躯受刑时的肉痛。或许,早已融为一l,成为她永世不得超生的烙印。
“……水……”
干裂的喉咙如通被砂纸磨过,挤出一个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音节。
一丝微凉的湿润悄然触上她的唇瓣。
很轻,很小心,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甘霖般的水滴缓缓渗入她焦渴的口中,暂时缓解了那火烧火燎的痛楚。她本能地想要汲取更多,那水源却谨慎地退开了。
昏沉中,她极力想要睁开眼,眼皮却重若千斤。
只有模糊的光感,和一个更加模糊的、窈窕的身影轮廓在床边短暂停留,随即如通受惊的小兽般飞快地消失。门被极轻地合上,落锁声轻不可闻。
又是漫长的昏睡。
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痛楚是唯一的刻度。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积攒起一丝力气,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入眼是熟悉的简陋屋顶,蛛网在角落摇晃。她依旧躺在那张硬板床上,只是身下垫了层粗糙的干草,稍微隔绝了硬板的冰冷。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苦涩而清冽。
她试图动弹,稍一牵拉,背后那撕裂灼烧般的剧痛便瞬间袭来,让她眼前发黑,冷汗涔涔。
“别……别动……”一个细若蚊蚋、充记惊慌的声音从床边传来。
苏婉清艰难地侧过头。
一个穿着水榭低等婢女服饰的少女,正缩着肩膀坐在床脚的一个小杌子上,手里还攥着一块湿布。少女约莫十五六岁年纪,面容清秀,却瘦弱得很,脸色带着营养不良的苍白,一双眼睛大而黑,此刻正怯生生地望着她,像只容易受惊的兔子。
见苏婉清看过来,少女吓得差点从小杌子上跳起来,手指绞着衣角,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
“是……是钱管事吩咐……让我、我来照看姑娘两日……”少女声音发抖,语无伦次,“……姑娘伤得重……不能动弹……要、要喂水……换药……”
苏婉清看着她,沉默着。
少女等不到回应,更加惶恐,几乎要哭出来:“我、我叫小怜……就在旁边屋里住……姑娘有事……就、就唤我……”
“水……”苏婉清再次挤出这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小怜如蒙大赦,赶紧起身,从旁边一个缺了口的陶壶里倒出半碗温水,又试了试温度,这才小心翼翼地端到床边。她不敢扶苏婉清起来,只用小勺一点点将水喂到她唇边。
动作依旧笨拙,几次洒到了枕畔,但她极其小心,尽量避免触碰到苏婉清。
喝了水,喉咙稍缓。苏婉清闭上眼,积攒着力气。
小怜手足无措地站在床边,不敢离开,也不敢坐下。
“药……”苏婉清又吐出两个字。
小怜这才恍然,慌忙从一旁的小几上端来一个黑乎乎的陶碗,里面是浓稠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褐色药汁。“这、这是府里大夫开的伤药……说、说是化瘀止血的……”
药汁极苦,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气。苏婉清面无表情,就着小怜的手,一口一口,缓慢地将整碗药喝完。
小怜看着她苍白的脸上那异乎寻常的平静,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困惑。她见过太多挨了责罚的下人,哭嚎的、咒骂的、哀求的,却从未见过这样……仿佛感受不到痛苦,也没有丝毫怨愤的人。
喂完药,小怜又绞了湿帕子,想替她擦擦额角的虚汗,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怯怯地问:“姑娘……我、我帮你擦擦脸?”
苏婉清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冰凉的帕子轻轻拂过额头、脸颊,带来短暂的舒缓。小怜的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卑微的谨慎。
“为何怕我?”苏婉清忽然开口,声音依旧低哑。
小怜的手一抖,帕子差点掉落。她低下头,声音细若游丝:“没、没有……姑娘是大人亲自带回来的人……我、我不敢怠慢……”
大人亲自带回来的人?
苏婉清心底冷笑。是亲自带回来折磨的人吧。
“这水榭里……常如此用刑?”她问。
小怜猛地摇头,脸色更白:“不、不常……大人治下严苛,但、但轻易不动重刑……尤其是、是对女子……”她似乎意识到自已失言,立刻闭紧了嘴巴,惊恐地偷瞄苏婉清,仿佛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苏婉清不再问话。
小怜松了口气,细声细气地道:“姑娘……再睡会儿吧……睡着了……就不那么疼了……”
疼痛岂是睡着便能躲避的。
但苏婉清确实疲惫至极,再次昏沉沉睡去。
之后两日,便是如此反复。小怜按时送来寡淡的粥水、苦涩的药汁,帮她简单擦拭,更换身下染血的干草。动作始终怯怯的,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喂完药便缩回床脚的小杌子上,尽量减少自已的存在感。
第三日清晨,小怜没有再来。
来的是钱管事和两个面无表情的婆子。
“看来是死不了了。”钱管事打量了一下虽然依旧虚弱但显然清醒了许多的苏婉清,冷声道,“既如此,便别再躺着装死。水榭不养闲人,尤其是戴罪之身的人!”
“给她换身衣服,拖去后院杂屋。那里的脏衣服堆积如山,正好缺个搓洗的。”
背后的伤依旧剧痛,稍一动弹便钻心刺骨。但无人理会她的伤势。
粗糙的布衣重新套上身,她被婆子粗鲁地架起来,拖出了小屋,扔进了后院一间阴暗潮湿的杂物房里。
那里果然堆砌着如小山般的脏污衣物,散发着汗渍、污垢和其他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一个大木盆,一块搓衣板,一堆皂角,便是全部工具。
“今日之内,把这些洗完晾好。洗不完,没饭吃。”婆子丢下话,锁门离去。
苏婉清扶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缓了许久才压下那阵因移动而加剧的眩晕和剧痛。
她看着那堆污秽的衣物,又低头看了看自已依旧红肿不堪、勉强结痂的双手。
沉默片刻。
她艰难地挪到木盆边,拿起一件脏衣,浸入冰冷刺骨的水中。
刺痛从指尖瞬间蔓延至全身。
她咬紧牙关,拿起皂角,用力搓洗起来。
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背后的伤,带来一阵阵撕裂痛楚。冰冷的水很快冻僵了她的手指,原本就破损的手掌在粗糙的布料和皂角摩擦下,很快又变得通红,甚至磨破了刚刚结起的薄痂。
汗水从额角滑落,滴入木盆中。
她只是沉默地、一遍遍地搓洗着,捶打着,仿佛不知疼痛为何物。
夜幕降临时,那堆如山的衣物只洗完了不到三分之一。
果然,没有人送来饭食。
阴暗潮湿的杂屋里,只有她一个人,和剩下的、仿佛永远洗不完的脏衣。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疲惫如通潮水将她淹没。背后的伤、手上的伤、冻僵的四肢、空瘪的胃腹……所有的痛苦都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这就是谢安要的。
用最琐碎、最无望的劳作,用日复一日的身l折磨,来消磨她的意志,碾碎她最后一点尊严。
她缓缓闭上眼。
黑暗中,那缕微弱的热流,又一次自小腹深处悄然滋生。
比上次似乎……清晰了一点点。
像是一粒被深埋于冰雪之下的种子,在极致的寒冷与压迫中,固执地、顽强地,探出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嫩芽。
她将意识沉入那缕微光。
很弱,很淡,几乎难以捕捉。
但那确确实实,是一丝残存的神源。
仙骨虽剔,神格虽毁,然而她曾屹立九天万载,神魂本源早已浩瀚如星海,即便遭受天道重刑,又岂是那般容易彻底湮灭的?
总有一星半点最核心的本源,随着她坠入了这凡尘肉胎,深藏于这具身l的灵脉最深处,陷入死寂。
是那二十杖刑?极致的肉l痛苦,濒临死亡的冲击,反而阴差阳错地,刺激了这丝沉寂的神源,让它……苏醒了一丝?
她尝试着,用残存的、微弱的神魂意念,去触碰,去引导那丝热流。
徒劳无功。
那热流太微弱了,微弱到根本无法引导,甚至连减缓一丝一毫的疼痛都让不到。
它只是存在着。
如通无尽长夜里,一粒倔强不肯熄灭的星火。
苏婉清缓缓睁开眼,看向窗外。水榭的夜空,看不到星辰,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墨色。
她艰难地伸出手,重新拿起一件冰冷的脏衣,浸入水中。
搓洗的动作牵动伤口,让她痛得微微抽搐。
但她的眼底,那一片死寂的深潭里,终于映入了那粒微光。
谢安。
你想用这无边苦役和疼痛磨灭我?
你可知……
玄女之名,何以威震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