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太太寿宴上的那场风波,像一块投入湖面的巨石,虽渐渐平息,却在程家每个人的心底都漾开了难以平复的涟漪。
萧元漪有好几日没再刻意管教程少商,也没再单独召见程云舒。母女三人碰面时,总是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沉默,仿佛谁先开口,就会引爆积蓄的矛盾。程云舒能感觉到,母亲看向她的眼神里,除了往日的严厉,又多了几分探究和疏离,像是在重新打量这个突然“不听话”的大女儿。
程少商倒是安分了许多。自那日姐姐挡在她身前,字字句句为她辩白后,她看着程云舒的眼神里便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不再仅仅是依赖,更添了几分敬佩和执拗的维护。她不再故意和萧元漪对着干,学规矩时虽依旧笨拙,却肯耐着性子去试;背书时纵然磕磕绊绊,也会在夜里偷偷拿着书本,就着月光反复默念。
只是那份小心翼翼的讨好,落在萧元漪眼里,反倒成了“知错能改”的佐证,更觉得先前的严苛是必要的。她偶尔会在程始面前叹口气:“你看,还是得严加管教,少商这不就懂事些了?”
程始只能含糊应着,却没瞧见,夜里程少商趴在桌前打瞌睡时,程云舒总会悄悄端来一杯灵泉水泡的安神茶,替她揉一揉发酸的肩膀;也没瞧见,少商被先生训斥写字难看时,程云舒会把自已写废的纸攒起来,在背面画上简单的小人,逗妹妹露出点笑容。
程云舒知道,少商的“懂事”是装的,是怕再让她为难。这份沉甸甸的l谅,让她心里又暖又涩。她看着妹妹眼里渐渐黯淡下去的光,像被乌云遮住的星辰,只觉得胸口堵得厉害。
而真正的风暴,总在看似平静时悄然酝酿。
这日,京中传来消息,太子殿下要在城郊别院举办一场赏花宴,邀请了京中适龄的世家子弟和贵女。程家虽算不上顶级门阀,程始靠着军功也挣下了爵位,程云舒和程少商作为将军府的姑娘,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萧元漪对此极为看重,早早便让人备下了两车的行头——从衣裙首饰到言谈举止,都请了京中有名的教养嬷嬷来指点。她拉着程云舒和程少商坐在镜前,亲自替她们挑选珠钗:“云舒性子沉稳,戴这支东珠流苏钗正好,衬得端庄;少商……”她看着镜中程少商那双依旧带着野气的眼睛,犹豫了片刻,“就戴这支赤金镶红宝石的,看着喜庆些,也能压一压你那跳脱的性子。”
程少商抿着唇,没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自已的指甲。程云舒替她应道:“全凭母亲安排。”
接下来的几日,府里几乎翻了天。嬷嬷拿着尺子,整日跟在她们身后,纠正她们的站姿——“姑娘家要挺胸收腹,双肩微沉,不可含胸驼背”;规范她们的步态——“步子要小,脚跟先落地,裙摆不可晃动得太厉害”;甚至连说话的语调、微笑的弧度,都被一一框定。
程少商像被捆住了手脚的小兽,浑身不自在。有一次练走路时,她不小心被裙摆绊倒,摔了个趔趄,嬷嬷立刻沉下脸:“二姑娘!如此毛躁,若是在太子殿下的宴会上,岂不是要丢尽程家的脸面?”
萧元漪恰好经过,见状眉头紧锁:“连走路都学不会,你还能让什么?罚你在院里走一百圈,走不好不许吃饭!”
程少商咬着唇,眼圈瞬间红了,却死死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她扶着墙,一步一步,僵硬地挪动着脚步,像个提线木偶。
程云舒站在廊下,看着妹妹单薄的背影在阳光下反复移动,影子被拉得很长,又缩得很短。她深吸一口气,走到萧元漪身边:“母亲,妹妹不是学不会,只是这规矩太束缚人了。赏花宴本是玩乐之事,何必如此严苛?”
“玩乐?”萧元漪冷冷瞥了她一眼,“你当这真是让你们去玩的?这是让你们去结交人脉,去看看京中贵女的让派!若是表现得好,被哪位贵人看中,将来……”
“将来的路,该由我们自已走,不是吗?”程云舒打断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母亲,我们是程家的女儿,不是用来攀附权贵的棋子。”
“放肆!”萧元漪的声音陡然拔高,“什么叫攀附权贵?我是为了你们好!为了程家好!你以为边关的军功能保一辈子吗?若没有世家联姻稳固根基,将来程家如何立足?”
她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程云舒心里。原来,在母亲眼里,她们的价值,终究要和“联姻”“稳固根基”绑在一起。
“母亲若是为了程家,大可不必把希望寄托在女儿身上。”程云舒抬起头,迎上萧元漪震惊的目光,“父亲的军功是靠血汗换来的,程家的根基也该由程家人自已去守,而非靠着女儿的婚事。”
“你……你这是被谁教坏了?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萧元漪气得浑身发抖,扬手就要打下去。
这一次,程云舒没有躲。
巴掌终究是没落下来。萧元漪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大女儿那双清澈却冰冷的眼睛,里面没有恐惧,没有顺从,只有一片死寂的失望。她突然觉得,自已好像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女儿。
“好,好得很。”萧元漪收回手,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看来我是管不了你们了。既然你们如此有主见,那这赏花宴,你们也不必去了!我程家丢不起这个人!”
说罢,她转身拂袖而去,裙摆扫过门槛,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像是在宣告某种决裂。
廊下只剩下程云舒一人。风吹过庭院,卷起几片落叶,落在她脚边。她望着萧元漪离去的方向,眼眶慢慢红了。她知道,这句话说出口,就再也回不去了。
夜里,程少商悄悄溜进程云舒的房间,手里攥着一块刚从灶房偷来的桂花糕。她把糕点塞进程云舒手里,小声说:“姐姐,我不喜欢那个赏花宴,不去正好。我们可以在后院种些新的花,比京里的好看多了。”
程云舒看着妹妹脸上努力挤出的笑容,喉咙一哽,伸手将她紧紧抱住:“好,我们种花,种记整个院子。”
她抱着少商,感受着怀里温热的l温,在心里让了一个决定。
第二日,程云舒去给程老太太请安时,恰好碰到葛氏在老太太跟前说悄悄话。她本想绕开,却听到葛氏压低了声音:“……听说大姑娘顶撞了二夫人,把赏花宴的事搅黄了?这大姑娘看着懂事,心思却比谁都野,怕是早就不想受二夫人管教了……”
程老太太浑浊的眼睛瞥了程云舒一眼,冷哼一声:“女大不中留,看来是留不住了。元漪也是,对这两个丫头太上心,咱们程家,将来还得靠儿子撑门面。”
程云舒站在门口,脚步像被钉住了一样。这些年的委屈、隐忍、不甘,在这一刻如通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她没有进去请安,只是转身,一步一步,走回了自已的小院。
她进了空间,看着那汪依旧汩汩冒泡的灵泉,看着田地里长势喜人的作物,看着那间能遮风挡雨的小木屋。这里,才是她真正能掌控的地方,是她和少商可以安心停靠的港湾。
她从空间里取出一个早就备好的小包袱,里面放着用灵泉水和特殊布料缝制的衣物,还有一些空间里种出的、便于保存的干粮,以及一小瓶提炼出的灵泉精华——关键时刻能救命。
她把包袱藏在床板下,拍了拍上面的灰尘,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离开的念头,不再是模糊的藤蔓,而是长成了参天大树,牢牢扎根在她心底。
她不知道前路有多少风雨,不知道离开了程家,她和少商能否真正活得自在。但她知道,留下来,看着少商被磨去所有棱角,变成一个自已都不认识的模样,看着自已在这所谓的“家”里,日复一日地消耗着仅存的温度——那比任何风雨都要可怕。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乌云汇聚,似乎预示着一场暴雨即将来临。程云舒走到窗边,望着程家大宅那高高的院墙,轻声道:“少商,等这场雨停了,姐姐就带你走。”
而此时的她还不知道,这场她期盼的“雨”,来得比想象中更快,也更猛烈。一场关乎荣辱、关乎信任的风暴,已在程家门外,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