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挂断。
陈岩石的手指，依旧搭在那部红色电话的机身上，没有移开。
办公室里，老旧挂钟“滴答”作响，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下下敲在陈海的心上。
他站在原地，呼吸都放轻了。
父亲那张看不出波澜的脸，此刻在他眼中，比任何风暴都更具压迫感。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桌上的内线电话骤然响起，铃声刺破了沉闷。
陈岩石拿起听筒。
“喂。”
电话那头，一个恭敬利落的声音响起。
“陈检，查到了。”
“祁通伟，男，二十二岁，汉东大学政法系应届生。”
“履历堪称完美。在校成绩全优，四年一等奖学金，大二起担任系学生会主席，组织能力与领导能力评价均为最高，无任何违纪。”
汇报的声音停顿了一瞬，似乎在斟酌措辞。
“唯一特殊情况，该生出身岩台山区，家境极度贫寒，是他们村第一个大学生。”
陈岩石静静听着，眼帘低垂。
完美的履历。
贫寒的出身。
一张血写的请战书。
三者相加，一个被逼到墙角，试图用命挣脱枷锁的年轻人形象，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封信纸上。
那枚血指印，像一团无声燃烧的火，让他眼神深处某些东西，被轻轻触动了。
梁家的事，他没有问。
有些规则，在他们这个层面，无需言明。
他对着听筒，用一种敲定事实的口吻，只说了三个字。
“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从笔筒里抽出一支钢笔，拔开了笔帽。
他没有在祁通伟的请战书上批注，而是另取了一张检察院的便笺。
笔尖落下，写下“祁通伟”三字，其后跟着一行字：建议省公安厅优先考虑。
落款，是两个力透纸背的名字。
陈岩石。
他将便笺与请战书叠好，递给早已心悬在半空的陈海。
“送去省厅政治部，交给刘主任。”
“说是我个人推荐。”
陈海接过那两张纸，入手极轻，却感觉像托着一座山。
与此通时，汉东省委，政法委书记办公室。
光可鉴人的红木办公桌，映着梁群峰阴沉的脸。
他握着电话，听筒里传来女儿梁璐带着哭腔的尖叫，刺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爸！他羞辱我！他当着全校人的面羞辱我！”
“您必须让他付出代价！我要让他跪下！跪下求我！”
梁群峰眼中的疼爱，正被一种更刺骨的怒意迅速吞噬。
他对着话筒，声音却放得极柔，柔得发冷。
“小璐，不哭。”
“爸爸知道了。”
“一个不懂事的学生，别气坏了身子。”
“放心，他的毕业分配，我会‘亲自’过问。”
“亲自”二字，他说得云淡风轻。
挂断电话，办公室里最后一丝人情味也随之蒸发。
梁群峰靠进宽大的皮质座椅，闭上眼。
祁通伟。
他舌尖滚动着这个名字，像是在咀嚼一块碍眼的骨头。
一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穷学生，竟敢让他最珍视的女儿受此大辱。
不知死活的东西。
他拿起另一部电话，拨出一个号码。
“喂，梁书记。”电话那头，省公安厅一把手老赵的声音，恭敬而熟稔。
“老赵，你们厅里，最近是不是要进一批大学生？”梁群峰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
“是啊梁书记，正在走程序。”
“汉东大学，有个叫祁通伟的，有印象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
“有印象，学生会主席，是个很优秀的苗子。”
“优秀？”
梁群峰的嘴角，扯出一个不带温度的弧度。
“我看，是心气太高，不知天高地厚。”
“这种年轻人，要多磨练。”
“别放省城，也别放市里。”
他顿了顿，用一种安排垃圾分类般的随意口吻说道：
“找个最偏、最远、最苦的山区，让他去扶贫嘛。”
“让他好好接接地气，明白明白，什么是现实。”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的赵厅长，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窜上后颈。
他听懂了每个字背后的意思。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整。
“我明白了，梁书记。”
“保证安排好。”
放下电话，梁群峰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热气氤氲，模糊了他眼底的轻蔑。
骨气？
在权力的棋盘上，最一文不值的东西，就是骨气。
他要让那个叫祁通伟的年轻人，用一生去明白这个道理。
省公安厅，政治部主任办公室。
刘主任的额头，汗珠密密麻麻。
他的办公桌上，一边是陈岩石检察长签名的推荐信，和那封血指印刺眼的请战书。
另一边，是刚刚赵厅长亲自打来电话，转达的梁群峰书记的“关心”。
两尊神仙，因为一个毛头小子，在他这方小小的池塘里，撞上了。
刘主任感觉自已被架在火上烤，两面都是烧红的烙铁，往哪边靠，都是皮开肉绽。
按梁书记的意思办？等于把陈岩石的脸扔在地上踩。
可要是按陈检的意思办？他这个主任明天就可以回家抱孩子了。
他烦躁地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脚下的烟头很快堆成一小撮。
怎么办？
到底怎么办？！
他的目光狂乱地扫过墙上那副巨大的汉东省地图，视线从省会汉东市一路向南，最终，死死钉在了最南端的边境线上。
一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混沌。
林阳市！
有了！
刘主任猛地掐灭烟头，脸上涌现出劫后余生的狂喜。
他抓起电话，飞速拨给赵厅长。
“厅长！关于祁通伟的安排，我有个想法！”
“梁书记的意思，是让他去艰苦的地方磨练。”
“陈检的意思，是尊重他个人意愿，去禁毒一线。”
“这两个指示，看似矛盾，其实……可以统一！”
刘主任咽了口唾沫，语速快得像在扫射。
“我们批准他的申请，让他去干禁毒！”
“但是，不留在省总队！”
“把他派去林阳市禁毒支队！”
“林阳是咱们省的南大门，毗邻金三角，是全省禁毒形势最严峻、工作最艰苦、伤亡率最高的地方！”
“把祁通伟派过去，既记足了他去一线的‘热血’，也符合了梁书记让他去‘吃苦’的要求！”
“这样一来，两边，我们都交代得过去！”
话音落下，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刘主任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终于，赵厅长沉稳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赞许。
“这个办法，可以。”
“就这么定。”
昏暗的招待所房间里。
祁通伟静静坐在床沿，像一尊融入黑暗的雕塑。
窗外，天色已暗。
前世二十年的屈辱与挣扎，在他脑中翻滚，最终都沉淀为脚下的基石。
桌上的老式电话，用尽全身力气尖叫起来，划破了记室死寂。
祁通伟伸出手，拿起了冰冷的听筒。
“喂。”
“通伟！是我！陈海！”
电话里，是陈海压抑着狂喜，激动到变调的声音。
“成了！”
“定下来了！”
“省厅批了！林阳市公安局，禁毒支队！”
祁通伟的身l，纹丝不动。
林阳。
比他预想的，更好。
梁群峰。
你以为你亲手把我踹进了地狱。
你却不知道。
你为我打开的，恰恰是那扇通往天堂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