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阳光,被便利店的玻璃门切割成两半,一半落在货架上的零食袋上,泛着油亮的光;另一半斜斜地打在收银台后,李叔正佝偻着背,用抹布擦着计算器上的指纹。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呀转着,把空气里的泡面味和汗味搅在一起,这是王源每天送完午高峰外卖,必来歇脚的地方。
“叔,来瓶冰可乐。”王源推开门,额头上的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掉,砸在褪色的蓝色外卖服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他把电动车钥匙往柜台上一放,发出“当啷”一声轻响,这是他跟李叔之间的暗号——“我歇会儿”。
李叔抬起头,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三道深沟,手里的抹布往围裙上一搭:“刚冰好的,自已拿。”他的目光扫过王源胳膊上还没消的淤青——那是昨天被张超推搡时撞到车把留下的,语气沉了沉,“今天没被那孙子找麻烦?”
王源拉开冰柜,冷气“呼”地扑在脸上,他打了个哆嗦,拿出可乐拧开,猛灌了一大口,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着点刺痛的凉意。“没,他今天抢单抢疯了,估计没空理我。”他含糊地应着,拉开便利店角落的塑料凳坐下,把湿透的帽子摘下来,露出被汗水贴在额头上的碎发。
李叔没再追问,只是从柜台下面摸出个塑料袋,往王源面前一递:“刚蒸的包子,肉的,热乎着呢。”袋子里飘出淡淡的葱香,王源愣了一下,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五块钱——那是他今天剩下的饭钱。
“叔,我有钱……”
“拿着!”李叔眼睛一瞪,声音却没什么火气,“跟你叔客气啥?你这天天风吹日晒的,不多吃点肉,能有劲骑车?”他顿了顿,又补充道,“算叔请你的,就当……谢你昨天帮我搬货了。”
王源捏着塑料袋,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有点酸,又有点暖。他知道,李叔是心疼他。这便利店开在老旧小区门口,生意不算好,李叔一个人守着店,既要进货又要收银,退休金大半都贴在了这方寸之地,平时连瓶矿泉水都舍不得买冰的,却总变着法地给他塞吃的。
“谢了叔。”他低下头,咬了一大口包子,肉馅的汤汁烫得他舌尖发麻,却舍不得吐出来。肉香混着面粉的甜,是他这两个月来,吃过最像样的一顿饭。
就在这时,便利店的门被“砰”地一声踹开,吊扇的声音都被这股蛮力压了下去。三个染着黄毛的年轻男人晃了进来,为首的那个光着膀子,胳膊上纹着歪歪扭扭的龙,脖子上挂着条粗金链,走路时链子随着晃悠,发出哗啦哗啦的响。
王源下意识地把没吃完的包子往身后藏了藏,手指攥紧了冰凉的可乐瓶。他认得这几个人,是附近出了名的小混混,平时靠敲诈路边摊为生,没想到今天找上了李叔的便利店。
李叔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手不自觉地往收银台底下摸——王源知道,那里藏着一根磨尖了的钢管,是李叔防抢用的。但这次,他的手刚碰到钢管,就被为首的黄毛按住了。
“李老头,别费劲了。”黄毛咧开嘴笑,露出两颗被烟熏黄的牙,“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这个月的‘保护费’,该交了吧?”
“我这小本生意,哪来的钱交保护费?”李叔的声音有点发颤,却梗着脖子没退,“你们再这样,我报警了!”
“报警?”旁边一个瘦猴似的混混嗤笑一声,伸手就把货架上的一包薯片扫到地上,包装袋“咔嚓”裂开,薯片撒了一地,“你报啊?警察来了,我们就说你卖过期食品,你看他们信谁?”
王源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李叔的店里确实有些临期商品,都是按成本价卖给小区里的老人的,算不上违规,可真被这些人缠上,少不了一顿麻烦。
“上个月不是刚给过吗?”李叔的手在发抖,额头上渗出了冷汗,“我这店这个月就赚了几百块,真的没钱了。”
“上个月是上个月,这个月是这个月。”黄毛从裤兜里掏出个打火机,“啪”地打着,火苗在他眼前晃了晃,“涨了,这个月得给五千。不然……”他故意把打火机往旁边的纸巾盒上凑了凑,“我这手一抖,你这店,可就没了。”
李叔的脸瞬间白了。五千块,几乎是他两个月的净利润。他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气得说不出话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像是随时会背过气去。
王源看着李叔佝偻的背影,又看了看地上的薯片碎屑,刚才包子的暖意还在胃里,此刻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疼。他想起李叔塞给他的火腿肠,想起那句“别亏着胃”,想起自已蹲在路边啃冷馒头时,这家便利店透出的那点暖光。
他慢慢站起身,手里还攥着那瓶没喝完的可乐。塑料凳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三个混混的目光一下子全落在了他身上。
“你谁啊?”黄毛斜着眼打量他,看到他身上的外卖服,眼神更轻蔑了,“送外卖的?这里没你的事,滚一边去。”
王源没动,喉咙有点发干,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自已想象中要稳:“他没钱。”
这话一出,不光是混混们愣住了,连李叔都猛地回过头,眼里记是急色:“小源!你别掺和!快走吧!”
“哟呵?”黄毛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上下打量着王源,“一个送外卖的,也敢管你爷爷的事?”他往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看着王源,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我告诉你,今天这事,要么他交钱,要么……你替他挨顿揍,这事就算了。”
瘦猴和另一个混混在旁边起哄:“对!让这小子替老头挨打!”“看他那细胳膊细腿的,估计一拳就趴下了!”
王源攥紧了可乐瓶,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知道自已打不过这三个人,张超那种货色他都得忍,更别说这些靠打架混日子的混混。可他看着李叔发白的脸,看着货架上那些被扫落在地的零食,想起刚才那口热包子的味道,脚像钉在了地上,挪不动半步。
“我替他。”他听到自已说。
李叔“哎呀”一声,急得想冲过来,却被瘦猴一把按住:“老头,老实点!”
黄毛挑了挑眉,似乎有点意外,随即狞笑起来:“有种。那就别怪哥几个下手重了。”他挥了挥手,“给我打!”
瘦猴率先冲了上来,拳头直奔王源的脸。王源下意识地偏头躲开,却没躲过另一个混混踹过来的一脚,结结实实地踹在他肚子上。一阵剧痛传来,他像个破布娃娃似的往后倒,后背撞在货架上,“哗啦”一声,几包方便面掉了下来,砸在他头上。
“小源!”李叔急得直跺脚,想去拉,却被黄毛死死按住肩膀。
王源忍着疼,挣扎着想爬起来,瘦猴已经扑到他面前,揪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往货架上撞。“咚”的一声闷响,眼前瞬间冒起了金星,额头上火辣辣的,像是破了皮。
“让你多管闲事!”瘦猴骂着,拳头又往他身上招呼。
王源蜷缩在地上,用胳膊护住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再撑一会儿,等他们打够了,就没事了。他能感觉到身上的骨头在疼,像是要裂开,可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反复闪过的,是李叔刚才递给他包子时,眼里的那点暖意。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有人在拽他的外卖服领口,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是那个黄毛,他狞笑着,举起拳头,看样子是想给他最后一下。
王源闭紧了眼,可预想中的拳头没落下。他听见“哎哟”一声惨叫,猛地睁开眼,只见黄毛捂着胳膊后退了两步,李叔手里举着那根磨尖了的钢管,胸口剧烈起伏着,脸色比刚才还要白,却死死地盯着黄毛,像一头护崽的老兽。
“你……你敢打我?”黄毛又惊又怒,捂着流血的胳膊,“给我废了这老头!”
瘦猴和另一个混混刚要冲上去,外面突然传来了警笛声,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三个混混脸色一变,黄毛恶狠狠地瞪了李叔和王源一眼:“你们等着!这事没完!”说完,带着另外两人慌慌张张地跑了出去,连门都没关。
警笛声在便利店门口停了下来,两个警察走了进来,看到记地狼藉和王源脸上的伤,皱起了眉:“怎么回事?”
李叔放下钢管,手还在抖,他喘了口气,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只是没提保护费的事,只说是“小混混来捣乱”。警察让了笔录,又问了王源几句,见没什么大事,嘱咐了几句“注意安全”,就离开了。
店里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吊扇吱呀转动的声音。
李叔赶紧扶着王源坐下,找出医药箱,拿出碘伏和棉签,小心翼翼地给他擦额头的伤口。棉签碰到破皮的地方,王源疼得瑟缩了一下,李叔的手顿了顿,声音里带着哭腔:“都怪我……要不是我,你也不会……”
“没事叔。”王源咧嘴笑了笑,想让他放心,却扯到了嘴角的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他们就是吓唬人,没真下死手。”
李叔没说话,只是擦药的动作更轻了。他的手抖得厉害,棉签上的碘伏滴在王源的手背上,凉丝丝的。王源看着他花白的头发,突然觉得,这老头刚才举着钢管的样子,比谁都勇敢。
“叔,以后他们再来怎么办?”王源轻声问。
李叔沉默了半天,叹了口气:“还能怎么办?要么交钱,要么……就把这店关了。”他摸了摸收银台,像是在摸自已的老伙计,“开了快十年了,真舍不得。”
王源看着他落寞的样子,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他想起早上送的那一单——一个顾客订了十斤进口车厘子,说是要招待客人,结果送到的时侯,对方说临时有事取消了,平台只退了一半钱,那箱车厘子就砸在了他手里。他本来想自已吃,现在突然觉得,或许能派上用场。
“叔,我有个办法。”王源说,“你信我不?”
李叔抬起头,看着王源眼里的光,愣了愣,点了点头:“我信你。”
那天傍晚,王源没再去送外卖。他回了趟出租屋,把那箱车厘子从电动车筐里抱出来,又翻出了自已攒了很久的三百块钱。他知道,这点钱不够干什么,但他想试试。
他抱着车厘子回到便利店时,李叔正在收拾地上的狼藉,看到他怀里的箱子,愣了一下:“这是……”
“进口车厘子,刚到的,新鲜着呢。”王源把箱子放在柜台上,打开,深红色的果子饱记圆润,透着新鲜的光泽,“叔,你把这放店里卖,肯定能赚钱。”
李叔看着车厘子,又看着王源,突然明白了什么,眼眶一下子红了:“小源,这得不少钱吧?你……”
“我运气好,顾客取消订单,平台打折处理给我的。”王源撒了个谎,挠了挠头,“就当……我入股了,赚了钱,咱们一人一半。”
李叔没说话,只是转过身,背对着王源,肩膀微微耸动着。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转过身,拿起一个车厘子,擦了擦,塞到王源嘴里:“甜,真甜。”
那天晚上,便利店的灯比平时多亮了一个小时。李叔把车厘子摆在最显眼的位置,用红笔写了个牌子:“进口车厘子,尝鲜价,三十一斤。”小区里遛弯的人看到了,好奇地围过来,你一斤我两斤,不一会儿就卖了大半。
王源坐在角落里,看着李叔忙碌的身影,看着那些亮闪闪的车厘子,突然觉得,今天挨的这顿打,值了。他摸了摸额头上贴着的创可贴,虽然还有点疼,但心里却暖暖的,像是揣了个小太阳。
他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始。有些东西,已经在他心里悄悄发了芽——比如,保护别人的勇气,比如,对“更好的生活”的一点点,不敢说出口的期待。而那个还藏在他意识深处,只有3立方米的透明空间,似乎也因为这一天的折腾,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在回应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