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风裹着热浪,卷过外卖站点门口那棵半枯的梧桐树,叶子蔫蔫地耷拉着,像极了王源此刻的心情。
他刚送完午高峰最后一单,电动车筐里的餐盒空了大半,只剩下一个被挤压变形的塑料袋,里面是顾客退回来的“撒了汤的麻辣烫”。站长在站点门口叉着腰,唾沫星子随着训斥声溅在王源汗湿的t恤上:“说了多少遍,汤类餐盒要放稳!这单差评扣两百,你这个月还想不想要全勤奖?”
王源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电动车把手上的裂痕。车是二手市场淘来的,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刚才过减速带时颠了一下,餐盒就侧翻了。他想解释“路太颠”,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在站长眼里,外卖员的任何理由都是借口。
“知道了,张哥。”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站长“哼”了一声,转身进了站点,临走前还踢了一脚门口的垃圾桶,馊掉的汤汁溅到王源的裤腿上,酸腐味混着汗水的馊味,在闷热的空气里发酵。
站点里比外面更热闹。七八张塑料凳围成一圈,几个外卖员正凑在一起数钱,张超坐在中间的折叠椅上,手里捏着一沓皱巴巴的钞票,脸上泛着油光。他是站点的“抢单王”,专挑大额订单下手,据说这个月已经赚了小两万。
“超哥牛逼啊!这单写字楼的下午茶,光小费就收了五十!”一个瘦高个外卖员拍着马屁,眼睛瞟着张超手里的钱,记是羡慕。
张超得意地晃了晃手腕上那只高仿的劳力士:“那是,跟你们说,送外卖也得讲技巧。像有些人,整天捡些十几块的小单,跑断腿也赚不到几个子儿。”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落在刚走进来的王源身上,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
王源没接话,径直走到角落的饮水机旁,接了杯凉水猛灌。喉咙里像塞了团火,冰水滑过食道,激得他打了个寒颤,却压不住心底的燥。他今天跑了十五单,除去平台抽成和油钱,到手不到一百五,还得扣掉那两百块差评罚款——相当于今天白干了,还倒贴五十。
“哟,王源回来了?”张超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刻意的夸张,“听说你那单麻辣烫撒了?啧啧,我就说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干不了这行,不如趁早回老家种地去。”
周围响起一阵哄笑,有人跟着起哄:“就是,源儿,要不你跟超哥学学?超哥带你抢大单啊?”
王源握着水杯的手指紧了紧,指节泛白。他知道张超是故意的。上周有个医院的大额订单,系统派给了他,张超半路截胡不说,还跟顾客谎称“王源撞车送不了”,害得他被投诉。他当时没跟张超吵——吵架解决不了问题,还可能被站长罚得更重。
可此刻,那些笑声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他抬起头,看向张超,想说“别太过分”,却在接触到对方那双吊梢眼时,把话又咽了回去。张超在站点混得久,跟站长称兄道弟,自已一个新来的,硬碰硬只会吃更多亏。
“我还有单没送。”王源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想避开这场难堪。屏幕上跳出一条新订单提醒,是附近小区的,备注“多放醋,谢谢”,配送费八块五。
张超却噌地站起来,拦住他的去路。他比王源高半个头,挺着啤酒肚,居高临下地盯着王源:“急什么?大家都是通事,聊几句怎么了?”他伸手拍了拍王源的肩膀,力道不轻,“我听说你租的那破出租屋,连空调都没有?也是,就你那点工资,能租起带空调的?”
周围的笑声更大了。有人喊:“超哥,要不你借王源点钱?让他也l验下吹空调的滋味?”
“借钱?”张超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我借他钱,他还得起吗?怕是得送半年外卖才能还清吧?”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王源耳边,用气声说:“跟你说个事儿,上周医院那单,顾客给的小费是两百。你这种穷酸样,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这么多小费。”
王源的脸瞬间涨红,不是羞的,是气的。他猛地抬头,对上张超那双充记戏谑的眼睛,胸腔里像有团火在烧。他想说“你凭什么抢我的单”,想说“你这种人迟早遭报应”,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让开。”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丝他自已都没察觉的颤抖。
张超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这个一向“软柿子”似的新人敢跟他叫板。随即,他脸上的嘲讽更浓了:“怎么?不服气?不服气你也抢啊?有本事你也让顾客给你两百小费啊?”他推了王源一把,“穷鬼就是穷鬼,一辈子都别想翻身。”
王源踉跄着后退两步,后腰撞在饮水机上,“哐当”一声,水桶晃了晃,溅出的水打湿了他的衣角。冰凉的水渗进皮肤,却浇不灭那股火气。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得他脑子清醒了些。
不能动手。他在心里对自已说。动手了,工作就没了。没了工作,房租怎么办?老家叔叔的药钱怎么办?
他深吸一口气,松开拳头,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发麻。他绕开张超,拿起电动车钥匙,快步走出站点。阳光刺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
站点里的哄笑声还在继续,像无数根针,扎在他的背上。
骑上电动车,引擎发出“突突”的声响,像是在替他委屈。王源漫无目的地开着,没去接那八块五的订单。他不想送了,突然觉得很累。
他把车停在河边的树荫下,这里是他平时偷偷歇脚的地方。河面上漂着塑料袋和枯枝,远处的桥上车水马龙,每个人都在忙碌,似乎只有他,被困在原地。
他从裤兜里摸出手机,屏幕裂开了一道缝,是上周被张超故意撞掉时摔的。他点开余额界面,上面显示“3265”。这是他所有的积蓄,距离下个月房租到期还有十天,还差六百多。
“穷鬼”“一辈子翻不了身”……张超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耳边回响。他想起母亲临走前,拉着他的手说“源源要好好活,要活出个人样”。可什么是“人样”?是像张超那样,靠抢单、耍手段赚黑心钱吗?还是像他这样,每天被人欺负、被人嘲笑,连尊严都守不住?
他低下头,看着自已磨破的鞋跟,看着指甲缝里洗不掉的油污,突然觉得眼睛有点涩。他抬手抹了把脸,摸到一手的汗。
手机“叮”地响了一声,是条短信,发件人是“叔叔”。内容很简单:“你婶子去医院复查,还差三百块。你要是方便,就转过来。不方便也没事,我再想想办法。”
王源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叔叔有严重的关节炎,干不了重活,家里全靠婶子摆摊维持。上次通电话,叔叔说婶子的腿肿了,怕是风湿犯了,一直拖着没去看。
他咬了咬牙,点开转账界面,输入“300”。点击“确认”的那一刻,余额变成了“265”。
还有十天房租,还有自已的饭钱……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一阵风吹过,带来河水的腥气。王源抬头看向天空,云层很厚,像是要下雨。他突然想起李叔便利店的临期面包,今天应该会打折。
他发动电动车,调转车头,往便利店的方向开去。车筐里的变形塑料袋还在,里面的麻辣烫已经凉透了,汤渍在塑料袋上晕开一片褐色的印子,像一张嘲笑的脸。
路过一个垃圾桶时,王源停下车,把那袋麻辣烫扔了进去。动作很轻,却像是扔掉了什么沉重的东西。
到便利店时,李叔正在整理货架。看到王源,他眼睛一亮:“源儿来了?今天怎么没穿工服?”
王源扯了扯嘴角,没说话。
李叔是个细心人,看出他脸色不对,放下手里的货,转身从冰柜里拿出一瓶冰可乐,塞到他手里:“拿着,免费的。看你这汗,快喝点凉的。”
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王源愣了愣:“李叔,我没钱……”
“跟叔客气啥?”李叔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很轻,却带着暖意,“是不是在站点受气了?张超那混小子又欺负你了?”
王源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低头拧开可乐,猛灌了一口。气泡在喉咙里炸开,带着一丝微甜的凉意,顺着食道滑下去,好像把那股火气也压下去了些。
“源儿啊,”李叔叹了口气,走到货架旁,拿起一袋吐司面包,塞进王源手里,“这是昨天的,没过期,就是有点硬,给你当晚饭。”他又从柜台下摸出两个茶叶蛋,“刚煮的,热乎的。”
王源看着手里的面包和茶叶蛋,眼眶突然有点热。他想说“谢谢”,却觉得喉咙发紧,怎么也说不出口。
“拿着吧。”李叔把东西往他怀里推了推,“叔年轻的时侯,也跟你一样,穷得叮当响,被人瞧不起。但人啊,不能因为别人一句话就垮了。日子是自已过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他指了指窗外,“你看那太阳,今天再热,明天也照样升起。人也一样,今天再难,明天也得接着干。”
王源抬起头,看着李叔那张布记皱纹的脸。李叔的便利店不大,甚至有些破旧,货架上的货大多是临期打折的,可每次来这里,他都觉得心里踏实。
“谢谢李叔。”他终于说出这三个字,声音有点哑。
“谢啥?”李叔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快回去吧,别耽误了送餐。记得啊,别跟张超那种人置气,不值当。”
王源点点头,把面包和茶叶蛋小心翼翼地放进外卖箱底层,那里垫着块干净的布,是他专门用来放自已东西的。他骑上电动车,回头看了眼便利店,李叔正站在门口冲他挥手。
阳光好像没那么刺眼了,风里也多了一丝凉意。他点开手机,接下了那八块五的订单。
订单地址在老旧小区六楼,没有电梯。王源提着餐盒,一步一步往上爬,楼梯间里弥漫着饭菜味和霉味。爬到五楼时,他喘了口气,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餐盒——是份凉皮,备注里说“多放醋”。
他突然想起李叔的话:“日子是自已过的,不是过给别人看的。”
是啊,张超看不起他又怎样?站长骂他又怎样?他至少没抢别人的单,没耍过阴招。他靠自已的腿跑,靠自已的手赚,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
走到六楼,他敲了敲门。门开了,是个老奶奶,头发花白,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是送外卖的小伙子吧?快进来歇歇,看你这汗。”
王源摇摇头:“不了奶奶,您的餐。”
老奶奶接过凉皮,突然从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塞到他手里:“拿着,甜的。天热,吃颗糖舒服点。”
糖纸是透明的,里面的糖是橘子味的,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王源捏着那颗糖,突然觉得心里甜甜的。
他转身下楼,脚步轻快了些。骑上电动车,他点开系统,又接了一单。是家奶茶店的,配送费十二块。
风吹过耳边,带着奶茶店飘来的甜香。王源抬头看了看天,云层好像薄了些,露出一小块蓝色的天。他想,等这个月发了工资,先给叔叔寄点钱,再给李叔买瓶好酒。
至于张超的冷眼和嘲讽,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他拧动车把,电动车“突突”地往前跑,载着他,往下一个订单的方向去。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像极了他此刻的人生——有阴影,却也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