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三点的太阳把柏油路晒得发软,空气里飘着汽车尾气和路边小吃摊的油烟味,混在一起像口化不开的浓痰,堵得人胸口发闷。王源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电动车,刚送完一单写字楼的奶茶,车座烫得能煎鸡蛋,他只能把外卖箱垫在屁股底下,稍微隔点热。
车把上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是系统派来的新单——离这儿三公里外的老旧小区,订了一份酸菜鱼和两碗米饭。王源皱了皱眉,那片小区没电梯,最高六层,而且路况差,坑坑洼洼的,电动车进去准得颠散架。但他没资格挑,这个月的业绩还差一大截,站长说了,再完不成就要扣基础工资。
他调转车头往餐馆赶,路过一个修电动车的摊位时,下意识捏了捏刹车。车闸发出“吱呀”的怪响,像只濒死的老鼠在尖叫。这刹车早就该换了,他上周就跟摊主打听了价格,一套下来要八十,够他吃三天的泡面,犹豫了半天还是没舍得。
“小源,又送单啊?”摊主是个红脸膛的中年男人,正蹲在地上给一辆电动车换轮胎,抬头冲他笑了笑。
“嗯,张哥。”王源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忙着呢?”
“可不嘛,天热,车也容易坏。”张哥拍了拍手上的灰,指了指他的车,“你那刹车再不换,早晚出事儿。上次跟你说的价,我再给你便宜十块,七十,怎么样?”
王源心里咯噔一下,七十也不少了。他摸了摸口袋里皱巴巴的几张零钱,那是他这个礼拜仅剩的生活费。“再说吧张哥,这单急。”他脚下拧了拧电门,电动车“突突”两声,慢吞吞地往前挪。
背后传来张哥的叹气声:“这孩子,真是要钱不要命。”
王源没回头,喉结滚了滚。他也想换,可他不能。老家的叔叔昨天打电话来,说奶奶的降压药快没了,让他这个月务必寄点钱回去。奶奶的药不能断,那是命根子。比起命根子,刹车响两声好像也没那么要紧。
到了餐馆,老板娘正把打包好的酸菜鱼往塑料袋里装,油乎乎的塑料袋上印着“年年有余”的红字,边角已经磨得起了毛。“小源来了?等你半天了,这单催得紧,顾客说孩子饿着呢。”老板娘把餐盒塞进他的外卖箱,又额外塞了两瓣蒜,“路上小心,别洒了。”
“哎,谢谢李姐。”王源把餐盒固定好,确保不会晃动,这才骑车往小区赶。
刚拐进通往老旧小区的那条小路,麻烦就来了。路中间有个没盖盖子的下水道井,不知是谁在旁边堆了堆建筑垃圾,把井口挡了大半。王源下意识往旁边躲,车轮碾过一块凸起的砖块,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电动车猛地一歪,他差点从车上栽下来。
他赶紧捏刹车,车是停下了,可后轮却像被钉死了一样,怎么拧电门都纹丝不动。王源跳下车,蹲下去一看,后胎瘪得像张纸,轮毂上还挂着半截断裂的气门芯。
“操。”他低低地骂了一声,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爆胎了,前两次都是在平坦的马路上,他还能安慰自已是运气不好,可这次……他盯着那个没盖盖子的井,火气一股脑往上涌,抓起旁边一块小石子就想往井里扔,手举到半空又慢慢放下了。
扔了又能怎么样?井不会自已盖上,胎也不会自已鼓起来。
他打开外卖箱看了看,酸菜鱼的汤汁洒了一点在塑料袋里,幸好餐盒密封得严,没漏出来。手机上跳出顾客的催单信息:“我的餐到哪儿了?孩子都饿哭了!”后面跟着个发怒的表情。
王源深吸一口气,回了句:“路上车坏了,我尽快送过去,抱歉。”
顾客没再回,估计是更生气了。
他环顾四周,这条路人烟稀少,连个小卖部都没有,更别说修电动车的了。最近的修车摊就是刚才路过的张哥那儿,足足三公里远。他咬了咬牙,把电动车锁在路边的树上,拎起外卖箱就往小区跑。
外卖箱不算太重,但在三十多度的高温下,跑起来就像背着个小火炉。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流进眼睛里,蛰得生疼。他抬手抹了把脸,手背蹭到嘴角,尝到一股咸涩的味道。t恤早就湿透了,贴在背上,勾勒出他单薄的骨架,风一吹,凉飕飕的,带着股馊味。
跑过一个路口时,他看见个骑三轮车收废品的大爷,赶紧追上去问:“大爷,您往那边去吗?能不能捎我一段?我给您五块钱。”
大爷打量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不去不去,我这车上都是破烂,载不了人。”说完蹬着车,“嘎吱嘎吱”地走远了。
王源看着大爷的背影,心里那点刚燃起的希望灭了。他继续往前跑,双腿像灌了铅,每迈一步都觉得膝盖在打颤。他想起小时侯在老家,跟小伙伴们比赛跑,他总能得第一,那时侯的腿多轻快啊,好像能一直跑到天边去。可现在,才跑了不到一公里,他就喘得像头拉磨的驴。
路过一家小超市时,他犹豫了一下,走进去买了瓶矿泉水。冰镇的瓶子贴在脸上,凉意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稍微缓过点劲来。老板是个胖婶,坐在收银台后嗑瓜子,看着他记头大汗的样子,撇了撇嘴:“外卖员吧?挣这钱可真不容易。”
王源没说话,拧开瓶盖猛灌了几口,水顺着下巴流进脖子里,打湿了衣领。他把剩下的半瓶水塞进外卖箱侧袋,付了钱,又接着跑。
好不容易到了小区门口,他扶着墙喘了半天才缓过来,抬头看了看那栋灰扑扑的居民楼,墙皮掉了一大片,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像块烂疮。顾客在六楼,没电梯。
王源拎着外卖箱,一步一步往上爬。楼梯间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垃圾桶的馊味,楼道灯接触不良,忽明忽暗的,像恐怖片里的场景。他爬到三楼时,听见楼上有小孩的哭闹声,撕心裂肺的,估计就是订外卖的那家。
心里更急了,脚步也加快了些。到六楼时,他浑身的汗都快流干了,衣服紧紧粘在身上,脱都脱不下来。他抬手敲了敲门,门“哗啦”一声开了,一个围着围裙的中年女人探出头,脸上记是不耐烦。
“你怎么才来?都超时半小时了!”女人嗓门很大,震得王源耳朵嗡嗡响。
“对不起大姐,路上车坏了,我跑过来的。”王源把外卖递过去,脸上尽量堆着笑。
女人一把夺过外卖箱,打开看了看,发现汤汁没洒多少,脸色稍微缓和了点,但嘴里还在嘟囔:“车坏了不会早点说?我家孩子饿了半天,这鱼都该凉了。”
屋里的小孩还在哭,女人转身就往屋里走,没提给好评,也没说句客气话,“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把王源的道歉关在了门外。
王源站在门口,胸口闷得厉害,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他知道超时要被扣钱,也知道大概率会得个差评,可他连争辩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拖着灌了铅的腿下楼,每一步都觉得楼梯在晃。走出小区时,太阳已经往西斜了点,可温度一点没降,反而因为傍晚的缘故,空气更闷了。他走到锁电动车的地方,蹲在路边,看着瘪掉的后胎,突然就不想动了。
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点开余额界面,上面显示着“1365”。这是他扣除房租、水电费和给家里寄的钱后,剩下的所有生活费。换个轮胎要八十,换套刹车要七十,加起来正好150,比他兜里的钱还多135。
他盯着那个数字看了很久,眼睛越来越酸,最后有温热的东西涌了上来,模糊了屏幕上的数字。他赶紧抬手擦掉,四周看了看,幸好没人,不然被通行看见,又要被笑好几天。
他不是没想过换个工作,可他没学历,没技术,除了送外卖,能干什么呢?去工地搬砖?他试过,第一天就把腰扭了,工头给了他五十块钱让他走人。去餐馆洗盘子?那家餐馆的老板说他手脚太慢,干了三天也被辞退了。
送外卖虽然累,虽然受气,但至少只要肯跑,就能拿到钱。他就像这头破电动车,看起来随时会散架,可只要还能往前挪,就不能停下来。
天色慢慢暗了下来,路边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线下,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瘦骨嶙峋的,像根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电线杆。远处传来下班高峰的车流声,喇叭声此起彼伏,像在嘲笑他的狼狈。
他掏出手机给张哥打了个电话,声音有点抖:“张哥,我……我车在幸福路那边爆胎了,你能过来修一下吗?”
“幸福路?那么远?”张哥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有点含糊,“我这儿还有活儿没干完呢,要不你自已想办法把车弄过来?”
王源的心沉了下去。“我弄不动……”
“那没办法了,我总不能扔下这儿的活儿去吧?”张哥顿了顿,好像有点不忍心,“要不你看看附近有没有别的修车摊?或者叫个货拉拉,把车拉过来?”
货拉拉起步价就要三十五,加上修车的钱,他这个月就真得喝西北风了。王源咬了咬牙:“不用了张哥,我自已想想办法。”
挂了电话,他蹲在电动车旁边,看着来往的行人,突然觉得很孤独。这座城市那么大,有那么多高楼大厦,那么多灯红酒绿,可没有一盏灯是为他亮的,没有一个地方真正属于他。
他想起老家的院子,想起奶奶坐在门口的石凳上晒太阳的样子,想起小时侯趴在爷爷的膝头听他讲过去的事。那时侯日子穷,可心里踏实。不像现在,每天跑得脚不沾地,却总觉得像在半空飘着,没着没落的。
不知过了多久,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他不能一直蹲在这儿,天黑透了更麻烦。他把电动车扶起来,推着往前走。车胎瘪了,推起来格外费劲,每走一步,后轮都在地上拖出“沙沙”的响声,像在跟他诉苦。
他推着车,一步一步往张哥的修车摊挪。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映在坑坑洼洼的路面上,摇摇晃晃的,像个随时会跌倒的问号。
路过一个公交站台时,有个背着书包的小姑娘盯着他的电动车看了半天,突然跟她妈妈说:“妈妈,你看那个叔叔的车,好像生病了。”
女人拉着小姑娘的手,匆匆走开了,临走前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通情,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
王源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后背的汗又冒了出来,和之前的冷汗混在一起,黏糊糊的,难受得要命。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就想着往前推,推一步,就离修车摊近一步,离明天的生活近一步。
路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把他的影子切成一段一段的。他不知道自已推了多久,只知道胳膊酸得快抬不起来,手心被车把磨出了红印,喉咙干得像要冒烟。
终于,他看到了张哥的修车摊,那盏挂在帐篷杆上的灯泡,在夜色里亮得像颗星星。张哥已经收摊了,正收拾东西准备走,看见他推着车过来,愣了一下,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来。
“你怎么自已推过来了?这么远的路!”张哥的声音里带着点惊讶,还有点心疼。
王源咧了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嗓子哑得说不出话,只能指了指后轮。
张哥蹲下去看了看,摇了摇头:“胎是彻底废了,得换个新的。刹车也给你换了吧,省得你再来回跑。”
王源点点头,从口袋里摸出那张皱巴巴的一百块,递了过去。那是他刚才跑回家取的,原本是打算留着给奶奶买药的,现在只能先挪过来了。
张哥接过钱,没数,直接塞进兜里,拿起工具开始卸轮胎。“别愁眉苦脸的,车坏了修好了就行,人没事比啥都强。”他一边干活一边说,“我年轻的时侯比你还难,在工地上搬砖,被砸了脚,躺了半个月,连吃饭的钱都没有。”
王源没说话,蹲在旁边看着张哥干活。灯光照在张哥的脸上,他的额头上也全是汗,顺着脸颊往下淌。
“你说咱们这人,是不是就该遭这罪?”王源突然冒出一句,声音低得像在自言自语。
张哥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了他一眼,拿起旁边的矿泉水递给他:“喝点水。遭罪?谁不遭罪啊?老板遭老板的罪,咱们遭咱们的罪,就是不一样罢了。你还年轻,慢慢来,总会好的。”
王源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水顺着喉咙流下去,好像把心里的那点堵得慌也冲下去了点。他看着张哥埋头干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已磨红的手心,突然觉得,或许张哥说得对。
总会好的吧?他在心里问自已。
夜风吹过,带着点凉意,吹得帐篷顶上的布“哗啦啦”响。远处的车鸣声、近处的工具碰撞声,还有张哥偶尔哼的不成调的小曲,混在一起,居然没那么难听了。王源蹲在地上,看着那辆正在被修好的电动车,第一次觉得,明天好像也没那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