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暴雨还没有停的意思。
王源把电动车停在“老李便利店”门口的屋檐下,车筐里的外卖箱湿了大半,边角的硬纸板被雨水泡得发软,像块吸饱了水的海绵。他扯下头上的安全帽,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发梢的水珠子溅在胸前的工牌上,“王源”两个字被晕开一小片墨渍。
便利店的玻璃门蒙着层白雾,暖黄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像块被水浸过的琥珀,模糊却让人觉得踏实。王源推开门时,风铃“叮铃”响了一声,裹挟着一身寒气冲进去,瞬间被店里的暖气裹住,冻得发僵的手指尖开始发麻,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
“小源?今天咋这么晚?”
收银台后面,李叔正戴着老花镜核账,听到动静抬起头,镜片后面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小臂上几道深浅不一的疤痕——那是年轻时开货车翻沟里留下的。收银台的台灯照着他半头花白的头发,发根处的黑发没剩多少,像秋后的杂草,稀稀拉拉地贴在头皮上。
王源走到货架前,直奔最里面的临期食品区。货架最底层的纸箱里堆着几包泡面,包装上的“保质期至10月15日”被红笔圈了出来,今天是14号。他拿起两包红烧牛肉味的,又在旁边翻了翻,找到一袋昨天过期的面包,包装袋有点鼓,不过还没坏。
“刚送完最后一单,在城东那边,堵了快半小时。”他把东西放在收银台上,声音有点发哑。刚才在雨里吼着跟顾客解释迟到的事,嗓子现在还火烧似的疼。
李叔放下手里的账本,没看那些临期食品,反而盯着他的胳膊:“袖子卷起来我看看。”
王源愣了一下,才想起下午摔的那跤。送单时为了抢红灯,电动车在积水里打滑,他胳膊肘蹭到了路边的台阶,当时光顾着看餐盒有没有洒,没觉得多疼,现在被李叔一提,才感觉到伤口处黏糊糊的,像是结了层痂又被雨水泡开了。
他不太情愿地把湿透的袖子卷上去,胳膊肘上果然有块硬币大的擦伤,红红肿肿的,边缘还沾着点泥沙。
“你这孩子,跟你说过多少回,慢点骑比啥都强。”李叔皱着眉啧了一声,转身从收银台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个小药箱。药箱是红色的,边角的漆掉了不少,露出里面的铁皮,看着比王源的年纪都大。他从里面拿出碘伏和棉签,往王源胳膊上递,“过来,处理一下,别感染了。”
王源往后缩了缩:“没事李叔,小伤,回去冲个澡就好了。”
“冲个澡?你那出租屋的热水器,不是只能出十分钟热水吗?”李叔不由分说地拽过他的胳膊,棉签蘸了碘伏往伤口上擦。碘伏碰到破皮的地方,刺得王源“嘶”了一声,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李叔攥得更紧。
“忍着点。”李叔的动作放轻了些,棉签在伤口边缘慢慢打圈,“年轻时侯觉得摔摔碰碰不算啥,等老了就知道厉害了。我这胳膊上的疤,阴雨天疼得能让人睡不着觉。”
王源没再动。暖黄的灯光照在李叔的手背上,他的指关节又粗又大,指甲缝里嵌着点黑泥,大概是下午搬货时蹭的。但擦碘伏的动作却很轻,像在摆弄什么易碎的东西,连带着呼吸都放得缓了些。
便利店外面,雨砸在遮阳棚上,“噼里啪啦”响得像放鞭炮。店里没什么顾客,只有冰柜的压缩机在“嗡嗡”低鸣,还有李叔时不时叹口气的声音。王源盯着收银台旁边的日历看,那是张印着招财猫的旧日历,日期停留在上个月,边角卷得像朵喇叭花。
“好了。”李叔把用过的棉签扔进垃圾桶,又从药箱里拿出个创可贴,撕开包装往王源胳膊上贴。创可贴是卡通图案的,上面印着只咧嘴笑的小熊,跟他这胳膊实在不搭。
王源看着那只小熊,忍不住笑了:“李叔,你这创可贴挺时髦啊。”
“前几天进的货,给小区里小孩准备的。”李叔把药箱塞回抽屉,拍了拍手上的灰,“咋,嫌丑?嫌丑就撕了,让伤口烂着。”
“不不不,挺好看的,谢谢李叔。”王源赶紧把袖子放下来,遮住那只小熊,生怕被哪个通行看见笑话。
李叔这才拿起他放在台上的泡面和面包,扫了码。收银机“滴”地响了一声,屏幕上跳出个数字:55元。
王源摸出手机准备扫码,李叔却按住了他的手:“今天这单免了。”
“啊?那不行,规矩不能破。”王源赶紧往后躲。他知道李叔的规矩,临期食品可以打折,但从不白送。以前有熟客想蹭点便宜,李叔宁愿把快过期的牛奶倒进下水道,也不会松口。
“啥规矩?我的店,我就是规矩。”李叔瞪了他一眼,把泡面和面包往塑料袋里装,“刚给你处理伤口,算诊疗费了。”
“那也不能……”
“少废话。”李叔把塑料袋往他怀里一塞,又转身从货架上拿了两根火腿肠,剥开包装塞进袋子里,“拿着,饿了垫垫。”
火腿肠是双汇的,粉红色的包装,还在保质期内。王源捏着塑料袋的手紧了紧,袋子很薄,能感觉到火腿肠的硬度,还有泡面包装袋上粗糙的纹路。他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张开嘴只发出点模糊的气音。
他来这家便利店快两年了。刚到这个城市时,租的房子就在旁边的老旧小区,四十平米的单间,月租一千二,是他当时能找到的最便宜的地方。那时侯他还在餐馆洗盘子,每天半夜下班,路过便利店时,李叔总会留盏灯等他。
有次他发烧到39度,躺在出租屋里动不了,是李叔敲开他的门,背着他去的社区医院。挂号费、药费,全是李叔垫的,后来他把钱还回去,李叔却瞪着眼说:“你当我是啥?放高利贷的?这点钱还跟我算?”
从那以后,他只要送外卖路过这,总会进来转一圈,买点临期的东西。李叔也从没亏待过他,临期的牛奶会多给半盒,面包快过期了会提前给他留着,就像现在这样,塞两根没过期的火腿肠,还得找个“诊疗费”的借口。
“谢了啊,李叔。”王源低着头,声音有点闷。他不敢看李叔的眼睛,怕眼眶里的热气涌上来,让人家笑话。
“谢啥,赶紧走吧,雨好像小了点。”李叔挥挥手,转身又去核他的账,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像是在赶他走,又像是在掩饰什么。
王源拎着塑料袋走到门口,推开门时,风铃又“叮铃”响了一声。外面的雨果然小了些,变成了细密的雨丝,被风一吹,斜斜地织在空中。路灯的光晕里,能看到无数细小的水珠在飞。
他跨上电动车,刚要拧油门,就听见身后传来李叔的声音:“等会儿。”
王源回头,看见李叔从收银台后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个保温杯。保温杯是不锈钢的,表面被磨得发亮,上面印的“劳动模范”四个字早就看不清了。
“刚给你冲的姜茶,趁热喝。”李叔把保温杯塞给他,杯壁烫得人直缩手,“驱驱寒,别感冒了,耽误挣钱。”
王源握着保温杯,掌心被烫得发疼,心里却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他想说谢谢,李叔却已经转身回了店里,玻璃门在他身后关上,暖黄的灯光重新被圈在那片小小的空间里。
他拧开保温杯,一股辛辣的姜味混着甜味飘出来。他吹了吹,喝了一大口,姜茶顺着喉咙滑下去,像条热流,从嗓子一直暖到胃里,连带着刚才被雨冻透的骨头缝,都好像舒展开了。
电动车驶离便利店时,王源回头看了一眼。李叔又坐在了收银台后面,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上,他却没推,只是低着头,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动着。暖黄的灯光落在他佝偻的背上,像给那片花白的头发镀了层金边。
雨丝落在脸上,不冷了,反而有点痒。王源吸了吸鼻子,把保温杯塞进怀里,握紧车把,朝着出租屋的方向骑去。
他知道,明天早上醒来,胳膊上的创可贴可能会被汗水泡掉,姜茶的味道也会散得一干二净,他还是那个骑着电动车在城市里穿梭的外卖员,要为了几单超时的差评跟顾客道歉,要为了抢一个远单跟通行争得面红耳赤。
但此刻,塑料袋里的火腿肠硌着他的腿,怀里的保温杯还在发烫,便利店的暖光像颗种子,落在了心里最软的地方。
也许,这日子没那么难熬。
王源咧开嘴,对着漆黑的雨夜笑了笑,然后拧动车把,电动车“嗖”地冲了出去,溅起一路细碎的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