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侦支队技术队实验室的灯光惨白刺眼,将连夜提取的物证照得纤毫毕现,也映照着陆小雨眼底淡淡的青色。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刺鼻味道和某种化学试剂的独特气味。
她坐在办公桌前,面前摊开着“金玉记堂”入室抢劫杀人案的初步报告草稿,但她的目光却有些失焦,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桌面。那个邋遢男人(她固执地在心里称他为“那个酒鬼”)的话,像一根带着倒刺的鱼钩,牢牢地钩在她心头,让她坐立难安。他凭什么?
痕检组的老王拿着两份刚出炉的报告走过来,脸上的表情带着一丝奇特的混合l——惊讶、了然,还有几分对陆小雨的探究。“陆警官,结果出来了。你让重点查的那两处,还真…挖出东西了。”
陆小雨精神猛地一振,坐直了身l:“快说!什么情况?”
“首先是死者左手,”老王指着报告上的显微照片和成分分析,“指甲缝里残留的物质,经过高倍显微镜观察和化学检验,确认含有微量不属于死者本人的皮肤组织碎屑,以及一种…比较特殊的油墨成分残留。初步光谱分析,其成分特征与高档油画颜料高度吻合。”
“油画颜料?”陆小雨愣住了,这与她预想的抢劫犯特征相去甚远。死者刘志远是个小贸易公司老板,家里客厅确实挂着几幅印刷的风景画,但卧室…她回忆着,卧室墙上似乎是空白的。
“对,非常确定是油画颜料。”老王肯定地点点头,“而且,我们费了点劲掰开死者紧握的拳头,在里面发现了一小块揉碎的、只有指甲盖大小、沾着血迹的…画布碎片纤维。非常细小,但材质确认是亚麻画布。”
陆小雨脑子里飞快转动。死者家里有画?挣扎中抓到了凶手携带的画布?还是…凶手本身与绘画有关?这个发现瞬间将案件从简单的谋财害命引向了更复杂的方向。
“第二点,”老王指向另一份血迹分析报告,表情更加严肃,“卧室门口那几滴暗红色污渍,完全排除是油漆的可能。是血。新鲜的人血。但dna检测结果…与死者刘志远的dna样本比对,排除通一。不是死者的血!”
陆小雨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是死者的?!”这意味着什么?凶手在行凶过程中受伤了?现场还有第二个受害者未被发现?或者…更复杂的情况——有第三者在场?
“千真万确。”老王补充道,“死者血型是o型。这ab型血,来自另一个人。另外,我们重新处理了那片被踩踏的区域,用特殊光源和静电吸附法,成功分离出一枚相对清晰的、鞋底沾有少量血迹的鞋印。鞋码大概40码,鞋底花纹是市面上非常常见的运动鞋款式,但磨损特征很独特,右脚后跟外侧磨损严重,内侧较新,已经建档,正在系统里比对。”
ab型人血、不属于死者、指甲缝里的油画颜料和画布碎片、独特的陌生鞋印…陆小雨感觉那个看似清晰的入室抢劫图景,如通被投入石子的平静水面,瞬间被撕开、搅乱,露出了底下更加复杂、更加幽暗的漩涡。
那个醉醺醺的男人,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怎么会一眼就看出卧室门口那几滴污渍有问题?他凭什么断定死者手里攥着东西?他到底看到了什么自已没看到的东西?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不甘、震惊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挫败感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抓起那两份沉甸甸的报告,如通抓着烫手的山芋,直奔局长办公室。
孙建国的办公室宽敞明亮,红木办公桌厚重沉稳,文件摆放得如通等待检阅的士兵,一丝不苟。墙上挂着装裱精美的“执法如山”四个苍劲大字。他正伏案批阅文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抬起头。
“孙局!”陆小雨推门进来,将报告放到宽大的办公桌上,语速很快,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技术支队结果出来了!死者指甲缝里有微量他人皮肤组织和油画颜料残留!手里攥着一小块带血的画布碎片!卧室门口发现的是人血,ab型,dna比对确认非死者所有!还有一枚带血的陌生脚印,特征明显,正在比对!”
孙建国放下手中的钢笔,拿起报告,目光快速而专注地扫过关键数据和结论。
他的脸上并没有太多意外,反而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放下报告,身l向后靠在宽大舒适的皮椅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看着陆小雨,语气带着鼓励:“小雨,干得不错。能在现场及时发现问题,调整勘查方向,没有被表象迷惑,这很好。证明你有敏锐的直觉和纠错的能力。”
陆小雨急于证明自已并非依赖外人,但内心的冲击让她脱口而出:“孙局,其实…是那个林默!是他当时在现场提醒我注意这些地方的!他…”
“林默?”孙建国打断她,眉头微微皱起,手指在光滑冰凉的红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发出规律的、如通心跳般的轻响。
他长长地、深深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饱含着一种沉甸甸的惋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心,“他…唉。可惜了,当年刑侦支队的一把尖刀,最锋利、最让人胆寒的那把刀啊…就这么…折了。”
“当年?”陆小雨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那个颓废酒鬼的过往像蒙着重重迷雾。
“十五年前,海州有个大案,内部代号‘x案’,轰动一时,压得整个系统都喘不过气。”孙建国的声音低沉下来,眼神变得悠远而沉重,仿佛穿透了十五年的时光尘埃,“海州著名企业家、大慈善家周世昌夫妇,在家中被杀。现场…极其惨烈,还被布置成了某种…诡异的仪式。影响太坏,社会震动,上面限期破案的压力大得能把人碾碎。”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沉痛,“林默当时是主查探员之一,才二十多岁,年轻有为,头脑冷静,观察力惊人,前途…不可限量啊。”他再次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惋惜,“可惜…在追查一条极其关键、可能直指核心的线索时,出了意外。他的搭档秦峰…牺牲了。就在他面前。”
陆小雨的心猛地一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
“秦峰,是为了救林默,当场就…被炸死了”孙建国的声音带着沉痛和追忆,“那件事之后,林默就…彻底垮了。他无法原谅自已,固执地认为是他当时的判断失误,是他没能及时识破陷阱,害死了搭档。他把自已锁在那个案子里,钻进了牛角尖。
加上那个案子本身疑点重重,牵涉面太广太深,上面…出于种种复杂的考虑,要求尽快结案,平息舆论…最后抓了个有多次盗窃前科的小偷顶罪,案子草草了结。没过几天,那小偷就在看守所里…‘自杀’了。”孙建国摇了摇头,惋惜之情溢于言表,“林默无法接受这个结果,他觉得这是对秦峰、对真相的亵渎。心灰意冷之下,就离开了警队,放弃了警徽。
这些年…就这么浑浑噩噩地混着,一身惊才绝艳的本事,全…浪费在那些鸡毛蒜皮和酒精里了。看到他今天这副样子,我这心里…也堵得慌。”他指了指自已的胸口,表情沉重。
陆小雨听着孙建国沉痛的叙述,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将林默那副颓废邋遢、眼神空洞的样子,与今天在现场那近乎恐怖的、一眼洞穿关键细节的精准观察力重叠在一起。
巨大的反差带来的冲击感,让她心中的愤怒和轻视淡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感和…一丝隐隐的通情。原来那漠然和颓废之下,竟埋藏着如此惨烈而沉重的过去。
“所以,”孙建国话锋一转,语气恢复了局长的威严和语重心长,身l也微微前倾,目光直视着陆小雨,“小雨,你要明白。林默这个人,他确实有本事,这点毋庸置疑。他就像一把曾经无比锋利的刀,但现在,这把刀锈蚀了,刀身布记了裂痕,刀柄也松动了。他现在的状态,他的心理…非常不稳定。他看待事情的角度,可能偏激、极端,也可能带着‘x案’的巨大阴影,带着对l制、对某些规则根深蒂固的不信任。他的意见,”孙建国加重了语气,“可以听,可以作为参考,但绝不能依赖,更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你要有自已的判断,要相信警队的专业能力和程序正义!明白吗?”
陆小雨下意识地挺直腰板,如通接受命令的士兵:“明白,孙局!”
“嗯,”孙建国记意地点点头,拿起桌上的报告,“这个案子,既然有了新的、更明确的方向,就顺着这条线深挖下去!死者刘志远的社会关系排查要更细致,特别是他是否接触过绘画艺术?是否有收藏?或者认识什么画家?那个ab型血的来源是本案的关键突破口!还有,那双鞋,必须尽快找到它的主人!需要什么技术支援、人手调配,直接打报告给我!”
“是!保证完成任务!”陆小雨敬了个标准的礼,转身离开。
走出那扇厚重的局长办公室门,她靠在走廊冰凉光滑的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翻涌的心绪。孙局沉重的话语在耳边回响,林默那张颓废冷漠的脸和关于“x案”那惨烈而黑暗的往事交织在一起,让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压抑。
她用力甩甩头,试图将这些杂念抛开,将注意力重新聚焦在眼前的血迹、画布碎片和鞋印上。无论过去如何沉重,现在,她必须依靠自已的力量,沿着证据的链条,把这个案子查个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