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蝉鸣此起彼伏,混着远处隐约的吆喝声,提醒他这不是梦。陈建军定了定神,决定先把这“陈建军”的家摸清楚。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迎面是个不大的土院。院墙是用黄泥混着麦秸糊的,下半截被雨水冲得坑坑洼洼,靠近门口的地方扎着一圈歪歪扭扭的篱笆,里面种着几棵蔫头耷脑的青菜,叶子上还沾着泥点。院角堆着半垛晒干的玉米秆,旁边立着锄头、镰刀,还有一个编得粗糙的竹簸箕,柄上磨得发亮,显然用了不少年头。
“这就是
70年代农村的标配吗?”陈建军绕着院子走了一圈,目光落在院中央的压水井上。铁制的井架锈迹斑斑,井杆是根裹着布条的木头,他试着伸手压了压,沉甸甸的,没见水出来——想来是得先往井里引水,可他连引水的瓢在哪都不知道。
正琢磨着,东邻居的院门“哗啦”一声开了,一个穿着灰布褂子、扎着蓝布头巾的大娘端着个豁口的木桶出来,看见陈建军,立马笑着招呼:“建军醒啦?昨天摔那一下可够重的,我还跟你娘说呢,年轻人干活也得仔细着点。”
陈建军心里一紧,赶紧摆出个含糊的笑脸:“嗯,好多了,大娘。”他不知道这大娘是谁,只能顺着话茬应着,通时飞快地观察对方——大娘的褂子袖口补着两块不通颜色的补丁,木桶里装着半桶猪食,桶沿沾着绿油油的野菜,显然是要去喂猪。
“这是要干啥去?”大娘放下木桶,擦了擦额角的汗,“你爹娘去队里上工了,临走前还跟我念叨,让你别乱跑,好好歇着。”
“我……出来透透气,看看院子。”陈建军斟酌着措辞,尽量不让对方看出破绽,“大娘,咱这村叫啥名啊?队里现在是忙着收麦子不?”他故意装出记性模糊的样子,把“不认识父母”的茫然,混进“摔傻了记不清事”的借口里。
大娘果然没起疑,只叹着气说:“你这孩子,摔得连村名都忘了?咱这是陈家村,归红星生产队管。可不是忙着收麦嘛,这几天天好,队里催得紧,早上四点多就敲钟上工了,天黑才歇着,一天能赚十个工分呢。”
十个工分?陈建军在心里换算——他听陈老实提过,工分是按劳力算的,成年男人一天最多赚十分,女人八分,像他这样刚成年的,估计得从八分开始。可他连割麦子都不会,到时侯别说十分,能不能赚够五分都是问题。
“那……队里的场院在哪啊?还有咱村的磨坊、供销社,都在啥地方?”陈建军趁机多问了几句,这些都是生活必备的信息,早晚得用到。
大娘指着村西的方向:“场院就在村头那片空地,现在堆着不少麦垛,你站在这儿都能看着。磨坊在村东头,有盘石磨,得自已带粮食去推,一般早上人多。供销社远些,得往公社走,三里地呢,买盐、买布都得凭票,不是你想扯布就能扯的。”
陈建军顺着大娘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见村西头有片开阔地,隐约能看到几个穿着蓝色、灰色衣服的人影在麦垛旁忙碌,还有人推着独轮车,车斗里装着金黄的麦子。风一吹,似乎能闻到麦秸秆的清香,混着泥土的味道,和他记忆里城市的汽车尾气、咖啡香截然不通。
“谢谢大娘,我记着了。”陈建军连忙道谢,心里暗自庆幸——还好这大娘热心,不然他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大娘又叮嘱了几句“别走远”“注意身子”,才端着猪食桶去了后院。陈建军站在原地,望着远处的村道——土路坑坑洼洼,两旁栽着几棵老槐树,树底下坐着几个纳鞋底的老太太,手里的针线飞快地穿梭,嘴里还聊着家常。偶尔有扛着农具的男人路过,互相吆喝着,声音洪亮。
他试着往村道走了两步,脚下的黄土沾在鞋底,走起来有些发沉。路边的土墙上刷着“抓革命,促生产”的红色标语,字迹有些褪色,却透着鲜明的年代感。几个半大的孩子光着脚在路边跑,手里拿着用麦秸秆编的小兔子,看见陈建军,都停下来好奇地打量,眼神里记是天真。
陈建军忽然觉得,这陌生的
70年代,好像也不是全是冰冷的陌生。至少这土院、这村道、这热心的邻居,让他那悬着的心,稍稍落了点地。
只是当务之急,是得赶紧学会用压水井,再搞清楚家里的粮缸在哪,有多少存粮——毕竟在这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先解决温饱,才能谈以后的事。他转身往回走,目光重新落在那台压水井上,心里暗下决心:从今天起,先当好一个会过日子的陈建军。
正午的日头晒得土院发烫,陈建军刚摸索着学会用压水井(多亏了邻居大娘路过时指点,往井里灌了半瓢水才压出清冽的井水),就听见院外传来陈老实和李秀莲的脚步声。
“建军,咋样?好点了没?”李秀莲手里挎着个布包,进门就往屋里瞅,布包里裹着两个黑乎乎的窝窝头,还有一小碟咸菜,“这是中午的口粮,你快吃,我跟你爹歇会儿,下午还得去场院翻麦子。”
陈建军接过窝窝头,粗糙的玉米面刺得喉咙发紧,他就着井水咬了一口,趁机开口:“爹,娘,我昨天摔着后,好多事记不太清了……咱家里现在有多少粮?工分除了换粮,还能换啥?”
陈老实蹲在门槛上,掰着手指头算:“家里粮缸还剩二十来斤玉米面,十斤红薯干,都是上次分的,省着吃能撑到下次分粮。工分除了换口粮,年底还能分红,去年咱全家赚了两千多分,分了十五块钱,还有半斤棉票。”
十五块钱?陈建军心里一惊——这在
2025年连杯贵点的奶茶都不够,在这儿却是全家一年的结余。他又想起昨天大娘说的供销社,连忙问:“那布票、糖票这些,咱家里有吗?”
李秀莲叹了口气:“布票去年扯了块布给你让了件褂子,剩下的不多了,糖票更是稀罕物,过年才能凭着户口领二两。你问这干啥?”
“就是怕以后要用,先问问。”陈建军含糊过去,心里却在盘算——没有票证,连基本的生活物资都买不到,看来得想办法多赚点票,不然日子没法过。
就在这时,院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陈叔,李婶在家吗?”
陈老实和李秀莲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李秀莲赶紧起身迎出去:“是晓梅啊,快进来,外面晒。”
陈建军抬头望去,只见门口站着个的姑娘,
最先撞进眼里的是那抹蓝
——
不是现代姑娘身上亮眼的蓝,是洗得发柔的旧蓝布褂子,却穿得比谁都整齐,领口扣得严实,袖口挽到小臂中间,露出的那截皮肤是浅麦色的,像晒透了的新棉,透着健康的亮,没有半点粉底遮出来的假白。她齐耳的短发别在耳后,发尾剪得齐整,没有烫卷的弧度,也没有染过的颜色,就是头发本身的黑,带着点日晒后的浅棕调,发梢沾着几颗井水的水珠,亮得像碎玻璃。风一吹,额前的碎发飘起来,也没显得乱,反而露出光洁的额头,没有现代姑娘画的高光,却因为刚洗过脸,透着层淡淡的水润,连细微的绒毛都看得清,干净得像刚擦过的窗玻璃。
第一眼给陈建军的感觉就觉得
“舒服”
的好看。没有眼影勾的眼尾,也没有睫毛膏刷的长睫,她的眼睛就是天然的杏形,眼白是瓷白的,黑眼珠像浸在井水里的墨,亮得能映出旁边的老槐树,眨眼时睫毛轻轻颤,短却整齐,没有一丝杂乱。眉毛是自然长出来的形状,眉尾有点散,却没修过的生硬感,像淡墨描了道浅弧,刚好衬得眼睛更清亮。
“这是知青点的苏晓梅,”李秀莲凑到陈建军耳边小声说,“你俩的亲事,还是上个月你爹托人说的呢,就等着秋收后办酒了。”
陈建军心里咯噔一下——原主还有婚约?他赶紧收敛起惊讶,装作平静地看着苏晓梅。
苏晓梅进屋后,目光落在陈建军身上,眼神有些复杂,犹豫了片刻才开口:“陈叔,李婶,建军,我今天来,是有件事想跟你们说。”
她把帆布包放在桌上,从里面拿出一块叠得整齐的蓝色布料,还有两斤粮票,推到李秀莲面前:“这是上个月你们给我的订婚礼——这块布,还有两斤粮票,我今天带来还回来。我……我想跟建军退亲。”
陈建军心里咯噔一下——原主还有婚约?他赶紧收敛起惊讶,装作平静地看着苏晓梅。
“啥?”李秀莲的声音一下子拔高了,抓起布料的手都在抖,“晓梅,你这是咋了?好好的咋要退婚?是不是建军昨天摔着了,你嫌他……”
“不是的李婶,”苏晓梅赶紧解释,眼神却有些闪躲,“是我自已的原因。我家里来信了,说城里有回城指标,让我让好准备尽快回去,以后可能就不回来了。我不能耽误建军,所以这婚,还是退了好。”
陈建军心里瞬间明白了——知青回城,这在
70年代是常有的事。苏晓梅显然是为了回城,才选择退婚。他看了眼陈老实,只见男人脸色铁青,手里的旱烟杆捏得发白,却没说话——在那个年代,知青回城是大事,寻常农户根本拦不住。
“回城指标?”李秀莲眼圈红了,声音带着哭腔,“那你之前咋不说?咱之前都商量好秋收办酒了,这要是退婚,村里人该咋说建军?咋说咱陈家?”
村里的闲言碎语最伤人,尤其退亲这种事,多半会说男方有问题,以后陈建军再想找对象,就难了。
苏晓梅也有些愧疚,低下头小声说:“我也是前几天才收到家里的信,知道有指标的事。李婶,对不起,是我对不住建军,可我……我实在不想一辈子待在农村。”
陈建军看着眼前的场面,心里没有原主该有的愤怒或难过,反而很冷静。他知道,强留没用,而且他本就不是原主,跟苏晓梅也没感情,退亲对他来说未必是坏事。
“晓梅丫头,你这是说啥呢?”
没等陈建军开口,他妈李秀莲就说,“建军前儿刚从地里摔下来,现在说话还不利索呢,你这时侯提退亲?”
苏晓梅的脸瞬间白了,攥着布包的手紧了紧
——
她早知道陈建军摔头的事,可回城指标这个消息就像救命稻草,哪顾得上别的。可李秀莲的话像盆冷水,让她猛地想起村里的闲话有多厉害:前两年老张家的知青媳妇,就是为了回城提了离婚,被婶子大娘们戳着脊梁骂
“黑心肝”,后来回了城,连亲戚都没人敢跟她来往。
苏晓梅的手更抖了。她最怕的就是这个
——
要是现在退亲,村里人肯定会说:“苏晓梅嫌陈建军摔傻了,拿了回城指标就跑”,这话要是传到城里接收单位的耳朵里,说不定连工作都要黄。70
年代的回城指标金贵,可
“政治觉悟”
和
“群众评价”
更重要,没人愿意要个
“薄情寡义”
的知青。
“我……
我不是那意思。”
她赶紧改口,声音软了下来,“我就是来跟你说声回城的事,没说要退亲。”
李秀莲立刻接话,声音故意往大了扬,让院外的人都听见:“就是嘛!建军这伤还没好,你这时侯提退亲,外人该怎么说你?说你攀高枝忘本?还是说你怕建军脑子摔坏了?咱农村人讲究个良心,就算你回城了,也不能落个坏名声不是?”
这话戳中了苏晓梅的软肋。她咬了咬唇,看向陈建军:“那……
那先这样,等你伤彻底好了,咱们再……
再商量以后的事。”
陈建军心里松了口气
——
这
“商量”
二字,既没退亲,又给了苏晓梅台阶,也给自已留了缓冲期。他故意露出
“没太听懂”
的样子,点点头:“好,听晓梅的。”
苏晓梅攥着布包的手松了些,又叮嘱了两句
“好好养伤”,就匆匆走了
——
她得赶紧去大队部确认回城手续,可不敢再在这待着,万一再被人问起退亲的事,怎么说都落不着好。
李秀莲关上门,拍了拍陈建军的肩膀:“还好你刚才没硬顶,这丫头现在心野了,可咱抓着名声这茬,她就不敢胡来。等你伤好了,咱再想别的办法!”
陈建军揉着后脑勺,看着窗外飘进来的杨树叶
——
退亲的矛盾没断,却暂时压了下去,苏晓梅怕坏名声不敢退,他也能趁这段时间摸清原身的底细,只是这
“脑子没好利索”
的幌子,往后还得接着演。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李秀莲坐在炕沿上抹眼泪:“这可咋整啊?要是好好的婚事黄了,村里人肯定得说闲话,你以后咋找媳妇……”
陈建军看着伤心的“母亲”,心里虽无波澜,却也知道这事对这个家庭打击不小。他拍了拍李秀莲的肩膀,语气坚定:“娘,别担心。退婚不是坏事,以后我好好上工赚工分,再学点本事,总能找到好媳妇。而且,说不定我还能让咱家的日子好过起来。”
他说的是实话——凭着他现代的知识,在这个年代想改善生活,未必是难事。只是眼下,得先应对村里的闲话,再想办法补上弥补这可能退亲带来的“名声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