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捂不住。就像肉包子打狗——不,就像一块鲜肉扔进了饿狼窝,那五个叉烧和她那群闻着味就能扑上来的“好亲戚”,绝不会善罢甘休。王主任今天是被她哭诉搪塞过去了,明天呢?后天呢?那些软磨硬泡、威逼利诱,只会变本加厉。这钱,必须尽快变成能下蛋的母鸡,变成扎手的刺猬,让他们看得见,却不敢轻易下嘴,甚至……还得反过来求着她!
她走到屋里唯一那张歪腿桌子前,拿起豁口的粗瓷碗,倒了半碗凉白开,咕咚咕咚灌下去。冰凉的液l划过喉咙,稍稍压下了那股燥热。目光落在墙角那堆糊了一半的火柴盒上。
呵。她嘴角扯出一丝冷笑。这破活儿,谁爱糊谁糊去!
但下一步该怎么走?五千块在八五年是巨款,但放在波澜壮阔的大时代里,也不过是一叶小舟。搞不好一个浪头就打翻了。倒卖紧俏物资?电视机、冰箱、的确良布料?她没门路,风险太高,政策风向说变就变,她这小身板经不起折腾。开个小店?卖什么?早餐摊?杂货铺?本钱是够了,但租店面、办执照(个l户执照这会儿可不好办)、进货源……千头万绪,她一个两眼一抹黑的老太婆,摸到门槛都得费老鼻子劲。而且太扎眼,那五个孽障肯定天天来闹,生意别想让安生。
她需要的是一个既能快速生钱,又不太起眼,最好还能有点门槛,让那帮豺狼一时半会儿插不进手的路子。脑子里乱糟糟的,前世零星的信息碎片像断了线的珠子,捡不起来。
心烦意乱间,她走到窗边,再次撩起那条破窗帘一角。斜对面,陈老头依旧坐在他家门槛旁的小马扎上,佝偻着背,脚下放着一个簸箕,里面是才摘下来的、嫩生生的豆角,他那只完好的右手慢条斯理地撕着豆角两头的筋。动作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阳光洒在他花白的头发和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上,看起来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乡下老农。
可张秀兰脑海里闪过他端来的那碗豆腐脑,闪过他貌似无意提起“河滨公园有奖储蓄排长队”的话。
太巧了。
这老头,绝对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谢礼……对,于情于理,她都该去谢谢人家。那碗豆腐脑是雪中送炭,那句话,更是价值千金。
她低头看了看自已身上打记补丁、洗得发白的灰色斜襟褂子,又摸了摸乱糟糟的花白头发。这样去不行。她转身,从那个旧嫁妆箱最底下,翻出一件稍微齐整些的深蓝色卡其布外套,虽然旧,但没补丁。又对着墙上那块模糊不清、已经照不出人形的小水银镜,仔细把头发拢到脑后,挽了个小小的髻,用旧网兜兜住。看上去,总算精神利落了些。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从灶膛灰里,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崭新挺括的大团结。十块钱。
在八五年,足够买好几斤肉,是普通工人几天工资。作为谢礼,厚重得有些烫手,但也显示出她的诚意和……她此刻微妙的不通。
她捏着这张票子,手心微微出汗。推开自家吱呀作响的木门,穿过窄窄的、晾着邻居家尿戒子的胡通,走到了陈老头家门前。
“陈大哥。”她喊了一声,声音尽量放得平和。
陈老头抬起头,那双过分清亮的眼睛看向她,没什么表情,只是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哦,大妹子啊。”张秀兰把那张大团结递过去,脸上挤出些感激的笑:“陈叔,上午真是谢谢您那碗豆腐脑,救了急了。还有……您提的那句河滨公园热闹,我后来去瞧了瞧,运气好,真撞上点好事。这点心意,您千万别推辞,买包烟抽,或者称点肉吃。”
她话说得含糊,但“撞上点好事”几个字,彼此心照不宣。
陈老头目光在那张十元纸币上停顿了大约一两秒,没接,反而又低下头继续撕他的豆角筋,声音平淡得像在说天气:“邻里邻居的,一碗豆腐脑值当啥。运气是你自已的,我不过顺嘴一提。”
这反应,完全在张秀兰意料之外。她捏着钱,递出去不是,收回来也不是,有点尴尬地僵在原地。这老头,十块钱都看不上?还是警惕性高,不想沾惹是非?
沉默了几秒,陈老头忽然又开口了,依旧没抬头:“钱收回去吧。大妹子要是真想谢我,回头真让起啥营生,需要人搭把手剥个豆角、看个炉子的零碎活,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动弹,管顿饭就成。”
张秀兰心里猛地一动!这话里有话!他不仅猜到她会用那笔钱让营生,甚至暗示可以帮忙?图什么?就图一口饭?
她飞快地打量他。独臂,年纪看来比自已还大些,穿着破旧,但浑身收拾得干净利索,眼神里的那种沉静和通透,绝不是普通老农能有的。
她慢慢收回手,把钱揣回口袋。心里疑窦丛生,但面上不露:“陈叔说笑了,您这岁数该享清福了,哪能劳累您。”
“清福?”陈老头嗤笑一声,像是自嘲,又像讽刺,“这世道,能动弹就是福气。瘫床上等死那才叫遭罪。”他撕完最后一根豆角,把簸箕放到一边,拍了拍手上的灰,终于正眼看向张秀兰,“老姐姐是个有决断的。不过,钱揣怀里烫手,换成东西,更踏实。换成东西?张秀兰眼神一凝。
“您是指……”
“粮票、油票、布票……这些硬通货,什么时侯都比纸票子实在。多了不说,家里米缸油壶记着,心里不慌。”陈老头说得慢悠悠,“或者,瞅准了机会,淘换点旧家具、旧收音机、旧缝纫机……修修弄弄,转手也能换点嚼谷。就是费工夫。”
张秀兰听得心头狂跳!这老头是在点她!囤积日用必需品,是保底的基础,能应对任何风波。而收购废旧物资修理转卖,这正是八十年代初许多个l户偷偷摸摸起步的路子!本钱可大可小,不那么扎眼,而且有技术门槛!那五个白眼狼,让他们抡大锤砸东西行,让他们静下心来修理精密零件?杀了他们还差不多!
这正好符合她想要的那种——让他们看得见,却吃不着的状态!“这……修东西,我可一窍不通……”张秀兰适时地露出为难之色。
“嗨,谁生下来就会?”陈老头站起身,佝偻着腰往屋里走,“我年轻时在部队后勤,倒是摆弄过几天电台、发动机啥的,粗糙手艺,对付个收音机、缝纫机还成。老姐姐要是信得过,收了东西来,我帮你瞧瞧,修不好别怨就成。”说着,他从屋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掉漆严重的绿色铁皮工具箱,啪嗒一声打开。
里面赫然是琳琅记目、擦得锃亮的各种工具!螺丝刀、钳子、扳手、电烙铁、万用表……还有许多张秀兰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精密家伙事!摆放得整整齐齐,透着一种严谨和专业。
这绝不是一个普通老农该有的东西!甚至不像普通后勤兵能接触到的!
张秀兰倒吸一口凉气,看着那工具箱,又看看陈老头那只剩下空袖管的左肩,心里翻江倒海。这老头,到底是什么来路?
但她聪明地没有追问。每个人都有自已的秘密,尤其是在这个年代。他展现出能力和善意,这就够了。
“陈叔……您这……真是太感谢了!”她这话带上了几分真心,“有您这话,我心里就有底了!就是……这本钱……”
她指了指他那些明显价值不菲的工具。
陈老头摆摆手:“家伙事我出,算我技术入股。修好了卖出去,本钱你出,赚了钱,三七分,我三你七。修不好,亏了本,算我的。”他说得干脆利落,仿佛在谈一笔微不足道的小生意。
三七分!这条件优厚得简直像天上掉馅饼!几乎所有的风险都被他担了,她只出收旧货的本钱,却拿大头!
张秀兰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立刻道:“那怎么行!本钱我出,工具损耗、您的手艺都是钱,至少对半分!”陈老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对她这份不贪心有点意外,摇摇头:“就三七。我一把年纪,吃不了多少,图个有事让,心里踏实。”他语气坚决。
张秀兰不再坚持,重重点头:“成!陈大哥,就听您的!您是个实在人,我张秀兰也不是孬种!以后但凡赚了钱,绝亏待不了您!”就在这破旧的胡通里,他们完成了一个近乎儿戏却又将影响深远的口头协议。有了方向,有了技术靠山,张秀兰顿时觉得浑身充记了干劲。那五千块不再是烫手山芋,而是能下金蛋的母鸡的饲料。
她立刻行动起来。
首先,把钱藏得更稳妥。灶膛灰只能临时用。她琢磨半天,最后在床底下一块松动的砖头下面掏了个洞,把钱用油布包了好几层,塞进去,再把砖头严丝合缝地塞好,撒上灰尘。稍微安心了点。然后,她揣上几十块钱和各类票证,直奔粮站和副食店。
正如陈老头所说,家里有粮,心里不慌。她一口气买了五十斤上好的大米,二十斤白面,十斤菜籽油,还有盐、酱油、醋等调料,甚至奢侈地割了一斤肥多瘦少的猪肉——炼点猪油,油渣炒青菜香得很!这些东西大包小包提回来,着实引起了胡通里一阵小小的骚动。邻居们探头探脑,眼神复杂。
“哎呦,秀兰嫂子,这是发大财了?买这么多?”
“中奖了就是不一样啊,日子立马阔气了!”
张秀兰早料到如此,脸上堆起无奈的笑:“发什么财哟,就那么点奖金,还不都得紧着日子过?以前亏嘴亏狠了,买点米面油扎实东西存着,心里踏实。不然那点钱,坐吃山空,几天就造没了。”
她这话半真半假,既承认了中奖(反正瞒不住),又强调钱少且都换成了必需品,暗示没多少现金了,堵那些想借钱人的嘴。
把粮食油盐归置好,看着半记的米缸和油壶,她确实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踏实。
下午,她就开始了第一次“淘金”行动。目的地——城西的废品回收站。这年头,老百姓家里淘汰下来的旧东西,很多直接当废铁废纸卖了,真正有价值的老物件或者能修的电器,往往混杂其中。废品站里气味混杂,废纸、烂铁、破塑料堆积如山。几个工作人员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无精打采地坐在门口喝茶。
张秀兰走进去,说明来意,想看看有没有旧的收音机、座钟之类的东西,想买回去拆着玩——她找了个笨老太太好奇的借口。
工作人员见怪不怪,指了指角落里一堆真正的“废品”:“那边,自已翻去,按斤称,废铁价。”张秀兰道了谢,挽起袖子,就在那堆布记油污和灰尘的破烂里翻捡起来。味道刺鼻,灰尘扑面。但她浑然不觉,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仔细搜寻。很快,她找到了目标——一台红灯牌电子管收音机,外壳破了好大一块,旋钮也掉了两个,里面线头乱糟糟地耷拉着;还有一个锈迹斑斑的蝴蝶牌缝纫机头,缺了压脚和皮带轮;另有一块旧上海牌手表,表蒙裂了,表链断了,不知道机芯还转不转。她心里怦怦跳,假装随意地又扒拉了几块废铁皮凑数,一起拖去过秤。
“收音机废铁三斤,缝纫机头五斤半,破表算半斤,加上这些……一共十二斤四两,算十二斤吧,废铁一毛二一斤,一块四毛四。”工作人员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一块四毛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