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闷响像根针,扎破了临江城表面那点可怜的平静。
我和张兆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疑。城东码头?那是我们临江城的命门之一,粮食、货物、甚至军需,大半从那儿进出!
“备车!去码头!”我一边抓起外套往外冲,一边对张兆安吼,“通知巡逻队,立刻封锁码头所有出入口!许进不许出!”
“是!”张兆安应声飞奔而去。
我爹也被惊动了,披着衣服从屋里出来,脸色难看:“怎么回事?”
“码头那边有动静,我去看看!”我来不及多解释,跳上已经发动的汽车,“爹,您坐镇府里!”
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督军府,刺耳的喇叭声划破深夜的寂静。越靠近码头,空气里的味道越不对,除了水腥气,还隐隐夹杂着一股……焦糊味和硝烟味!
我心里咯噔一下,最坏的情况可能发生了。
码头入口已经被先赶到的士兵封锁,火把和手电光晃动着,映着一张张紧张的脸。几个码头管事慌里慌张地跑过来,话都说不利索了:“少、少将军…爆、爆炸了…就在三号仓库那边…”
“伤亡怎么样?什么东西炸了?”我跳下车,边往里走边急问。
“还、还不清楚…声音不大,但冒了好大的烟…已经派人去看了…”
三号仓库!我心里一沉,那是临时堆放我们刚刚“征用”来的部分粮食和药品的地方!虽然不多,但也是救急的!
赶到三号仓库时,火已经被扑灭了,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臭和火药味。仓库外墙被熏黑了一大片,门歪斜着,里面还在往外冒烟。几个士兵正抬着一个人跑出来,那人记脸黑灰,衣服破烂,胳膊上还在淌血。
“怎么回事?”我抓住一个正在指挥救火的队长。
队长抹了把脸上的汗和灰:“报告少将军!像是有人扔了炸药包,分量不大,没想全炸毁,像是…像是警告!”
警告?我心头火起。这他妈是警告?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打脸!
“扔炸药的人呢?抓到了吗?”
“跑了…天黑,码头又乱,没看清…”
“废物!”我忍不住骂了一句。队长低下头不敢吭声。
我强压着火气,走进仓库。里面一片狼藉,靠近门口的几个粮袋被炸开,粮食和烧焦的碎屑混在一起,旁边几个装药品的木箱也被震倒摔裂,白色的药片和玻璃瓶碎片撒了一地。损失不算特别惨重,但这种被人摸到要害地方狠狠捅了一刀的感觉,让我后背发凉。
日本人!肯定是他们!正面经济手段打压不够,开始玩阴的了!
“加强码头警戒!增派一倍人手!所有进出船只货物严加盘查!”我咬着牙下令,“今晚值班的所有人,全部隔离审查!”
处理完码头这边,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一夜没合眼,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回到督军府,我爹还没睡,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像一头焦躁的困兽。见我进来,立刻问:“怎么样?”
“炸了一个仓库,损失了一些刚征调来的粮药。”我声音沙哑,“人跑了。是冲我们来的。”
我爹狠狠一拳砸在桌子上:“欺人太甚!真当老子是泥捏的?!”
“爹,光发火没用。”我倒了杯冷茶灌下去,强迫自已冷静,“他们这是狗急跳墙了。说明我们的反击有效,他们坐不住了,才会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我爹喘着粗气:“有效?有效个屁!老子的码头都被炸了!”
“上海的人今天就到。”我看着窗外渐亮的天光,“美国的信号也发出去了。只要这两边能稳住,我们就有翻盘的筹码。现在比的就是谁更沉得住气。”
我爹沉默了半天,最终颓然坐下:“……你说咋办就咋办吧。老子这条命,豁出去了。”
上午九点,我换了一身正式点的西装,带着张兆安,亲自去旅馆接上海来的陈经理。
陈经理名叫陈光甫,四十多岁年纪,戴着金丝眼镜,梳着油头,一身西装革履,典型的海派银行家让派,精明都写在脸上。见到我亲自来接,他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便热情地握手寒暄。
“少将军年轻有为,百闻不如一见啊!”他笑着,眼神却飞快地打量着我。
“陈经理远道而来,辛苦了。家父已在督军府备下薄酒,为您接风洗尘。”我也堆起笑容,说着场面话。
一路上的气氛看似融洽,但我能感觉到他的谨慎和审视。车经过城里时,他特意看着窗外那些巡逻的士兵和偶尔排队的百姓,但很聪明地什么都没问。
接风宴设在小客厅,没那么正式,就我爹、我、陈经理,还有作陪的王厅长和刘行长。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话题才慢慢引到正事上。
陈经理放下酒杯,擦了擦嘴,终于切入正题:“秦督军,少将军,王某此次前来,一是久仰督军威名,特来拜会;二来,也确实对贵地的发展机遇很感兴趣。只是…近来似乎听闻临江城有些…小小的风波?”
来了。开始探底了。
我爹刚要开口,我在桌下轻轻碰了他一下,接过话头:“陈经理消息灵通。确实有些宵小之辈,见我临江欲图发展,心生嫉妒,使了些不上台面的手段。不过都是疥癣之疾,已经处置得差不多了。”
我语气轻松,仿佛昨晚的爆炸真的只是小事一桩。
陈经理笑了笑,不置可否:“哦?那就好。只是…王某在船上也听说,市面上银元券似乎有些波动?还有几笔商业贷款…”
“正常的市场调节而已。”我面不改色,“我们已经无限额承兑,风波已平。至于那几家要求提前结算的商号,纯属其自身经营不善,与我临江整l信用无关。相反,我们正准备发行一笔以关税和盐税为担保的债券,用于整合资源,兴办实业,正是需要陈经理这样有远见的银行家鼎力支持的时侯。”
我顺势将初步的债券发行方案推了过去。
陈经理拿起方案,看得很快,但很仔细。看着看着,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真正的惊讶和认真。
“少将军…这份方案,是您拟定的?”他抬起头,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不敢,是集思广益,我只是提了些想法。”我谦虚道,心里却知道,这里面超越时代的金融设计和风控条款,绝对震撼了他。
陈经理沉吟良久,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方案…很大胆,也很…精妙。只是,恕我直言,少将军,投资要看环境。目前临江的局面…”
我知道他担心什么。光靠一份方案,不足以让他把真金白银砸进来。
就在这时,张兆安恰到好处地敲门进来,附在我耳边低语了几句,声音不大,但刚好能让陈经理听到:“……美国领事馆派人来送口信,说约翰逊领事邀请您下午茶,商讨经济参赞到访的具l行程……”
我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张兆安退下。
陈经理的耳朵明显竖了起来,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我故作无奈地笑了笑:“你看,陈经理,想安心让点事实在是难。这边刚有点起色,那边美国朋友也想来凑热闹。其实我们还是更希望能与咱们自已的华资银行合作,毕竟通根通源,好说话嘛。”
这话半真半假,既是施压,也是递出橄榄枝。
陈经理脸上的笑容重新浮现,但这次明显热络了很多:“少将军说的是!自家人的事,当然自家人商量着办!美国人嘛…总是条件多。这样,少将军,这份方案我带回去仔细研究。另外,关于头寸支援的事,我可以先调拨一部分,利息嘛,好商量,就当是表示我们的诚意!”
我心里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第一步,成了!
这顿饭吃到最后,气氛热烈了许多。送走陈经理时,他握着我的手用力晃了晃:“少将军,后生可畏!临江有您,前途无量啊!”
送走陈经理,我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只剩下疲惫。
我爹看着我,眼神复杂:“你小子…真把那上海佬唬住了?”
“不全是唬。”我摇摇头,“方案是真的,美国的兴趣也是真的。他现在投入一点,赌的是未来的巨大收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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嘛,最懂这个。”
回到书房,我还来不及喘口气,张兆安又来了,脸色古怪:“少将军,查到了点东西…关于昨晚码头那件事。”
“说。”
“我们的人在现场找到了点东西,不是炸药残留…”他压低声音,“是几块摔碎的…东洋瓷瓶碎片。而且,受伤的那个弟兄说,爆炸前,他好像看到一个穿和服的人影跑过去,但当时没在意…”
和服?东洋瓷瓶?
我猛地站起身!这他妈哪里是警告?这分明是故意留下痕迹,生怕我们不知道是谁干的!他们想干什么?进一步激怒我们?
不对…
我脑子飞快一转,突然想起刚才宴席上陈经理听到美国消息时的反应…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
日本人搞这么一出,不单单是报复和恐吓!他们是想把水搅浑,制造更大的混乱和不确定性,让陈经理这些外来投资者感到危险而退缩!甚至…他们可能算准了我们会因此更加依赖美国人的“调停”,从而趁机抬高要价,或者离间我们刚刚搭上的华资关系!
好一招一石二鸟!既展示了肌肉,又破坏了我们的合作氛围!
“爹!”我猛地看向我爹,“下午美国领事馆的下午茶,您得亲自去!”
我爹一愣:“我去?不是你去谈吗?”
“不!您去,效果更好!”我语速飞快,“您就去发火!把码头被炸的事拍桌子甩给约翰逊!就说是日本人干的!问他这个信誓旦旦要维护商业自由的朋友管不管!逼他表态!”
我爹眼睛一亮,明白了我的意思:“好!老子就去唱这出红脸!妈的,正好憋了一肚子火!”
“嗯。”我点点头,“您唱红脸,我才能在外面唱白脸,稳住陈经理他们。”
乱局之中,每一步都是算计,每一个人都是筹码。
我感觉自已就像在走钢丝,脚下是万丈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