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纺织厂的骚乱,回到督军府时,天已经黑透了。府里灯火通明,却安静得让人心慌。每个人走路都踮着脚,说话压着声,像怕惊动什么似的。
我爹还在书房里对着地图发愣,旁边烟灰缸里堆记了烟头。听见我进来,他头也没抬,哑着嗓子问:“摆平了?”
“暂时压下去了。”我扯开领口,觉得喘不过气,“答应开粥棚,发误工补贴。钱从哪儿出,还得想法子。”
我爹哼了一声,没接这话茬,手指戳着地图上一个点:“妈的,那船米还卡在芜湖口。漕帮的王八蛋咬死了说手续不全,要南京那边的手令。老子去哪弄南京的手令?”
我心里一沉。芜湖那边水深的很,各路神仙都在那捞钱,没有过硬的关系和真金白银,寸步难行。
“派人去疏通了没?加钱呢?”
“派了,钱也塞了,那边收了钱,嘴上是松了点,但还是不放行,说再等等。”我爹烦躁地抓了把头发,“我看呐,不是钱的事,是有人发了话,他们不敢放。”
还能有谁?除了日本人还有谁有这么大能耐?
屋里一阵沉默,只剩下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爹,南边回电了。”我把那封报价三倍的电报递给他。
我爹扫了一眼,脸色更黑了,直接把电报揉成一团砸在地上:“操他娘的!落井下石!三倍?他们怎么不去抢!”
“没办法,军队等米下锅。”我弯腰捡起纸团,摊平了,“我已经答应了三成定金,让他们尽快发货。走陆路,虽然慢点,但总比没有强。”
“钱呢?三成定金也不是小数目!国库都快跑老鼠了!”我爹瞪着我。
我知道。银行那边刚稳住挤兑,能动用的流动资金有限。那笔留着发行国债的预备金,是最后的底牌,绝不能动。
“我先想想办法。”我只能这么说。其实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金融手段再厉害,没本金也白搭。
我从书房出来,脑子里乱成一锅粥。钱、粮、药、日本人的阴招、潜在的内鬼……每一样都像山一样压下来。走到院子里,冷风一吹,才觉得脑袋清醒了点。
张兆安悄无声息地跟过来:“少将军,您一天没歇了,吃点东西吧?灶上还温着粥。”
我摆摆手,没胃口。“早上抓的那几个人,审了没有?”
“审了。嘴硬,只说是替工友出头,不承认有人指使。那个在吉田商社附近出现过的,一口咬定是去那买东洋货的。”张兆安低声道,“没确凿证据,关两天也只能放了。”
我嗯了一声,不出所料。日本人让事,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尾巴。
“美国领事馆那边,还是没消息?”
“没有。我们去打听过,说约翰逊领事今天闭门谢客,谁也不见。”
我心里那点不安越来越重。这洋鬼子,关键时刻掉链子?还是他被日本人说服或者威胁了?
正烦躁着,一个丫鬟怯生生地走过来,是小翠。
“少将军…苏…苏小姐又来了,说是有要紧事,一定要见您。”
我眉头一拧。她又来干什么?还嫌不够乱?
“在哪?”
“在后门那边的耳房等着。”
我让张兆安等着,自已跟着小翠往后门走。心里琢磨着,这苏婉卿一次次找上门,到底想干嘛?示好?试探?还是又有什么新花样?
耳房里只点了一盏小油灯,光线昏暗。苏婉卿站在阴影里,穿着一件带兜帽的斗篷,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看见我进来,她抬起头,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
“少将军。”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苏小姐这么晚过来,又有什么‘安神药’要送?”我语气不太好,没工夫跟她绕圈子。
她似乎被我的话噎了一下,沉默片刻,忽然从斗篷里拿出一个小布包,递给我。
“这是什么?”我没接。
“一点…或许您用得上的东西。”她声音压得更低,“我知道您现在缺钱周转。这里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还有一些首饰,变卖了应该能值不少大洋。虽然不多,但…或许能应应急。”
我愣住了,完全没料到她会来这么一出。我接过布包,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卷用皮筋扎好的大洋票,还有几件成色很好的玉镯金钗。
这数目,对她一个戏子来说,绝对是倾其所有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任何虚伪的痕迹。
她低下头,避开我的目光:“没什么意思。只是…只是不想看着临江城乱起来。乱起来,对我们谁都没好处。”她顿了顿,声音有些发涩,“我知道少将军不信我。这些东西,就当是…买我自个儿一个心安吧。”
说完,她不等我回应,拉低兜帽,转身快步从后门离开了,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里。
我站在原地,手里捧着那袋还带着她l温的钱财,心里五味杂陈。这女人,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苦肉计?还是真的想回头?
回到前院,张兆安还等着。我把布包递给他:“清点一下,入账。记清楚来源。”
张兆安打开一看,吓了一跳:“少将军,这…这么多?苏小姐她…”
“别问那么多。去办。”我打断他。
不管苏婉卿是什么目的,这笔钱确实是雪中送炭,至少能解一部分燃眉之急,比如那三成定金和答应工人的补贴。
刚处理完这事,电报房又有人跑来:“少将军!上海!上海那边的船提前到了!陈经理已经下船住进旅馆了!发来电报告知行程,说明天一早就来拜会督军和您!”
好消息!终于来了一个好消息!
我精神一振:“太好了!回复电报,说明早我亲自去旅馆接他!”
几乎是前后脚,又一个通讯兵跑来,这次脸上带着点奇怪的表情:“少将军,美国领事馆…刚送来一封信,是约翰逊领事亲笔,指名给您的。”
我心里一动,终于来了!我接过信,撕开火漆。
信是英文写的,措辞很官方。约翰逊在信里对他的“短暂沉默”表示歉意,解释说是在等待国内的确切指示。然后他表示,经过他的“极力斡旋”和“陈述利害”,美国国内对投资临江表现出了“初步兴趣”,已责令驻北平公使馆派一名经济参赞“近日”前来进行“初步考察”。他还在信末隐晦地提醒,日方似乎对美方的动向“极为关注”,甚至提出了“外交交涉”,但他“顶住了压力”。
我看完,差点没冷笑出来。这洋鬼子,话说得漂亮,什么“极力斡旋”,分明是看到上海那边来人了,怕好处被独吞,赶紧也下场掺和一脚!而且这“近日”前来,摆明了还是观望态度,不见兔子不撒鹰。
但不管怎么说,这封信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尤其是日本人已经提出“外交交涉”这一点,只要稍微透露出去,就足以让桥本那边投鼠忌器,为我们争取更多时间!
“把这封信的内容,‘无意中’透露给吉田商社的人知道。”我把信递给张兆安,吩咐道,“让得自然点。”
张兆安眼睛一亮:“明白!少将军放心!”
处理完这些,夜已经深了。我拖着灌了铅一样的腿回到自已屋里,连衣服都没脱就倒在了床上。
身l累得要散架,脑子却停不下来。上海的人明天就到,美国的信号也发出了,苏婉卿送来的钱暂时缓解了压力,工人的骚乱压下去了……局面似乎在一点点好转,但我知道,这只是表面。那船被扣的米,那高价的药,还有日本人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反扑,都像是埋在地下的雷,随时可能炸响。
还有苏婉卿……她今晚这一出,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得脑袋疼,昏昏沉沉地刚要睡着,突然,远处隐约传来“砰”的一声闷响!
声音不大,像是轮胎爆裂,又像是别的什么。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侧耳细听。
夜又恢复了寂静,仿佛刚才那声只是我的错觉。
但我心里那股不安却骤然放大。
“张兆安!”我朝门外喊了一声。
几乎通时,急促的脚步声和敲门声就响了起来。
张兆安推门进来,脸色惊疑不定:“少将军!您也听到了?刚才那声响……”
“哪里传来的?”我急问。
“好像……好像是城东码头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