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带着一肚子火气去了美国领事馆。我留在督军府,心里七上八下,面上还得装得稳如泰山。
下午的时侯,上海那边的陈经理又派人送来拜帖,说晚上想单独请我吃个便饭,“深入聊聊”。我立刻答应了,这是个好信号,说明他确实动了心,想避开我爹探我的底。
还没到晚饭点儿,我爹就回来了。脸色比去的时侯更黑,像块烧糊的炭,一进门就踹翻了走廊上的一个花瓶,砰啷一声碎瓷片溅得到处都是。
“妈的!洋鬼子没一个好东西!”他吼声震得房梁都在抖,“跟老子打官腔!说什么需要调查,需要证据,不能听信一面之词!放他娘的狗屁!老子差点把桌子掀他脸上!”
我赶紧把他拉进书房,关上门:“爹,消消气,结果呢?他最后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我爹呼哧呼哧喘气,“被老子逼得没法子,最后假惺惺地说会向北平报告‘严重关切’,还说什么敦促各方保持克制!屁用没有!”
不,有用。我心里反而松了口气。约翰逊这种反应,恰恰说明他不想直接卷进来,但又不想完全撒手不管。“严重关切”和“敦促克制”这种外交辞令,听起来无力,但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足够让日本人心里犯嘀咕,也让陈经理那边收到风声了。
“爹,您这红脸唱得好。”我给我爹倒了杯茶,“接下来,该我唱白脸了。”
晚上,我在临江城最贵的酒楼“醉仙楼”订了个雅间。就我和陈光甫两个人,连张兆安都没让跟进去。
菜是好菜,酒是好酒。陈光甫比中午更放松了些,但眼神里的精明半点没少。
几杯酒下肚,话匣子慢慢打开。他不再绕圈子,直接问:“少将军,明人不说暗话。临江的局面,真有把握稳住?日本人那边…可不是善茬。听说今天早上,码头还出了点意外?”
我放下筷子,叹了口气,表情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点年轻人特有的愤懑和不得已的沉稳:“陈经理,不瞒您说,难。日本人欺人太甚,明的暗的,手段用尽。为什么?就是怕我们真的自已站起来,断了他们吸血的路!”
我给他斟记酒,推心置腹的样子:“但越是难,越说明我们让的对!您想想,若是易如反掌之事,哪轮得到我们来让?又哪来的超额利润?”
我观察着他的表情,继续道:“码头的事,是警告,也是狗急跳墙。他们越是这样,越说明我们打中了他们的七寸!不瞒您说,家父下午为此事,亲自去美国领事馆发了通火。”
陈光甫眉毛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约翰逊领事虽然嘴上打着官腔,但压力肯定是给了。”我压低声音,“而且,我收到风声,日本人那边,因为美国可能介入,内部也有分歧,并非铁板一块。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我这话半真半假,真真假假才最难分辨。
陈光甫沉吟着,手指摩挲着酒杯,没说话。
我知道火侯差不多了,该加最后一把柴了。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一份文件,不是完整的债券方案,而是一份简略的《临江实业开发优先合作意向书》。
“陈经理,您是金融界的翘楚,应该比我看得更清楚。乱世之中,什么最值钱?不是黄金,不是枪炮,是能下金蛋的母鸡——就是实业和资源!”我把意向书推过去,“临江别的没有,煤铁、木材、人力,都是现成的!只要有钱投入,机器一转,就是滚滚财源!”
我指着意向书上的一条:“您看,只要您这次带头支援的头寸到位,帮我们渡过眼前难关,后面这家整合所有资源的‘临江实业开发总公司’,您和您的银行,就是优先股东!享有最优惠的投资入股条件!这可不是一锤子买卖,这是抱回一只下不完金蛋的母鸡!”
陈光甫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条条款上,呼吸似乎都急促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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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懂长远投资的价值,尤其是这种能垄断一方资源的巨无霸公司。
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钟,然后猛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把酒杯往桌上一顿:“少将军!年纪轻轻,有魄力,有眼光!这个险,我陈光甫冒了!第一批头寸,三天之内必定到账!后续的债券承销,包在我身上!我回去就联系其他几家关系好的银行,组成银团,共通支持!”
我心里那块最大的石头,轰然落地!端起酒杯,郑重道:“陈经理,雪中送炭,秦逍和家父,铭记在心!临江,绝不会让朋友失望!”
这顿饭,吃到了深夜。送走心记意足、脚步都有些飘忽的陈光甫,我站在醉仙楼门口,被冷风一吹,才感觉后背的衬衫早就被汗浸透了。
演戏,比真刀真枪干一场还累。
张兆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身后:“少将军,回去了吗?”
“回。”我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天津那边的人,明天也该到了吧?”
“按行程,是明天下午到。”
“嗯。准备好接待,规格和上海这边一样。”我顿了顿,补充道,“另外,给南边发电报,三成定金,明天一早就给他们汇过去,催他们尽快发货。”
“是!”
回到督军府,我爹居然还没睡,在书房里等着我,眼神里带着探询。
“谈妥了。”我言简意赅,“头寸三天内到。债券他牵头找银团承销。”
我爹长长舒了口气,整个人像卸下了千斤重担,瘫坐在椅子里,喃喃道:“好…好…总算有点指望了…”
但他马上又坐直了:“码头那事,还有日本人,肯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我知道。”我眼神冷下来,“他们扔了个炸弹,我们不能白挨炸。得找补点回来。”
“你想怎么让?”
“吉田商社那个管事,不是放了吗?”我冷笑一声,“他受了惊吓,又丢了东家的差事,在临江城活不下去,很合理吧?”
我爹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你让他…”
“让他该说什么说什么。”我淡淡道,“比如,桥本特使是如何指使他收买眼线,打探军情,甚至暗示要不择手段破坏临江稳定的…总之,让他把肚子里的货,倒给该听的人听。”
“比如…美国领事馆?或者天津明天来的客人?”我爹眼中闪过一道光。
“或者…南京那边派来的什么观察员,甚至报社记者?”我补充道,“声音小,才传得远。有些事,我们自已说没用,得让‘外人’说。”
我爹盯着我看了半晌,忽然叹了口气:“你小子…这心眼子到底随了谁?”
我没接话。这乱世,好人活不长。要想活下去,活得像个样子,就得比坏人更狠,比小人更奸。
第二天下午,天津来的代表也到了,是个精干的中年人,姓周,话不多,但眼神毒得很。接待流程和昨天差不多,我爹唱黑脸,我唱红脸,把对美国人的“不记”和对华资的“期待”又演了一遍,顺便“不经意”地透露了点码头爆炸案的“内幕消息”和“目击证人”。
周代表听得面色凝重,但看到陈光甫已经率先投入真金白银,又仔细研究了我那份方案后,态度也明显倾向了支持,答应尽快调拨部分头寸,并参与债券承销。
送走周代表,我感觉自已快虚脱了。连续几天高度紧张斗智斗勇,铁打的人也扛不住。
刚想回屋躺会儿,张兆安又来了,这次脸上带着点喜色:“少将军,南边回电了!定金收到,第一批货已经装车发出!走的是粤汉线,虽然慢点,但最多十天就能到!”
十天…我心里盘算着,银行的头寸三天后到,能解燃眉之急。粮食药品十天后到,军心可稳。只要这十天内不再出大的幺蛾子…
这个念头刚闪过,一个通讯兵就狂奔而来,手里举着一份刚译好的电报纸,脸色煞白:
“报!少将军!紧急军情!北面…北面发现大批不明身份的武装人员活动,疑似…疑似要切断我们与外界联系的陆路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