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开手掌,借着路灯昏黄的光,死死盯着。
指节因为常年用力而显得粗大,指尖覆着一层洗不掉的焦黄色老茧。
这双手,也曾干净修长。
也曾灵活地在吉他弦上跃动,在大学的香樟树下,为她一个人弹唱过一整个炽热的夏天。
也曾握着笔,在泛黄的信纸上,写下过一笔一划、滚烫入骨的誓言。
为了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地去考研,他放弃了更好的机会,一头扎进这家县城医院。
配药、熬药、给哭闹的病人扎针,甚至在后勤人手不够时,去疏通堵塞反味的下水道。
那些脏活累活,他都干过。
手上的口子旧的还没结痂,新的又被划开。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就磨成了现在这副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模样。
他曾以为,这是为爱付出的勋章。
“呵……”
到头来感动的只有自己。
不知道在楼道里站了多久,直到深夜的寒露浸透了衣衫,将他身上最后一丝热气也无情抽干,他才像一具被抽掉魂魄的行尸走肉,重新推开了那扇门。
屋里所有的灯都亮着,惨白的光线晃得人眼睛生疼。
王思雅正蹲在地上。
她的衣服,她的化妆品,她的包,一件件被整齐地码放进行李箱。
动作干净利落,没有半分拖泥带水。
那神情,不像是在离开一个共同生活了七年的家。
更像是在奔赴一场迫不及待、荣耀加身的新生。
他反手关上门。
“咔哒。”
一声轻响,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突兀。
王思雅码放东西的动作停顿了一瞬,却没有回头,依旧用那个僵硬的背影对着他。
“我同意离婚。”
罗明宇的声音平静得骇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湖面下捞出来的。
“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办手续。”
他看着她紧绷的肩线,视线一寸寸冷下去,然后,补上了那最后一刀。
“同时也祝你,和张院长的儿子,前程似锦。”
话音落下的瞬间,空气凝固了。
王思雅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转过身。
行李箱的拉链只拉到一半,就那么敞着口。
她那双精心画了眼线的眼睛里,终于不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冷漠,而是被当众戳穿秘密的震惊、羞耻和恼怒。
“你监视我?”
她的声音尖锐,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恐慌。
“需要监视吗?”
罗明宇扯了扯嘴角,一个自嘲似的表情在脸上浮现。
“上周三,你不是说跟闺蜜去逛街?”
他盯着她,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像是要嚼碎了咽下去。
“我在医院大门口,亲眼看见你上了他的车。”
“我只是……”
他的声音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
“不愿意相信而已。”
王思雅的脸,青一阵,白一阵,精彩至极。
那层伪装出来的冷静和受害者姿态,被这句话彻底撕得粉碎。
她猛地从地上站起来,眼神里的锐利,直直盯了过来。
“罗明宇,你少在这儿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
“对!我就是跟他在一起了!现在你满意了?”
仿佛积攒了多年的怨气找到了宣泄的出口,她彻底爆发了。
“他能全款在省城给我买一套大平层,你呢?”
“他父亲能让我跟他儿子结婚后就直接安排我在他们医院里当上科室副主任,你呢?”
她伸出手指,狠狠地指着罗明宇的鼻子,眼神里满是鄙夷和嫌恶。
“你连自己的编制都保不住!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我早就受够了!受够了你这双只会洗碗通下水道的脏手!受够了你身上那股廉价的茶叶沫味道!受够了你这副永远不求上进、自以为是的窝囊样!”
“早知道你是这种没用的东西,我当初考上研究生的时候就该一脚踹了你!”
“跟你结婚,是我王思雅这辈子做过的、最恶心、最错误的决定!”
罗明宇静静地看着她。
看着这个他用七年青春去爱,去守护的女人。
他眼底最后那点微弱的光,也在这淬了剧毒的话语里,一寸寸地,彻底熄灭了。
剩下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尘埃落定的死寂。
他甚至懒得再去争辩一句。
是啊。
为了她安心考研,他放弃了去省城发展的机会。
他那双本该拿手术刀、做最精密操作的手,通了多少次医院堵塞的下水道,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以为那是爱的勋章。
原来,在她眼里,只是废物的烙印。
就在这时——
嘀——!
楼下,一声急促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划破了沉寂的夜空。
那声音里充满了不耐烦的催促。
这声喇叭,抽在屋里两个人的脸上,比任何耳光都来得响亮。
王思雅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那是奸情被当众撞破的狼狈,是最后一丝体面被无情撕碎的恐慌。
罗明宇却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走吧。”
他侧过身,用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让开了通往门口的路。
“别让你的前程,等急了。”
这句诛心之言,彻底点燃了王思雅所有的理智。
羞恼、难堪、心虚,在这一刻都化为了最怨毒的恨意。
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我离开你,是我这辈子做过最正确的选择!”
她不再管那个只拉了一半拉链的行李箱,胡乱抓起提手,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砰!”
门被重重甩上。
巨大的声响,震得墙上老旧的墙皮簌簌落下几粒灰尘,飘散在惨白的灯光下。
屋子,彻底空了。
罗明宇靠着冰冷的墙壁,身体里的所有力气,仿佛都被这最后一声巨响彻底抽干。
他再也支撑不住。
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落,最终颓然地坐在了冰凉的地板上。
那股凉意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皮肤,刺入骨髓,一路蔓延到心脏。
他麻木地抬起手。
指节粗大,掌心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纹路。
一幕幕画面,不受控制地在脑海里炸开。
大学校园里,他抱着一把破吉他,为香樟树下的她,弹唱了一整个夏天。
家里餐桌上,一向温和的父亲气得拍着桌子怒吼:“你要是敢娶那个农村丫头,就别认我们这个家!”
他梗着脖子,双眼通红地吼回去:“我非她不娶!”
出租屋里,他把刚发下来、还带着银行油墨香的厚厚一沓工资塞给她:“你安心考研,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
转过头,他就在医院的杂物间,拿着皮搋子,一次又一次地疏通着最肮脏、最恶臭的下水道。
她父亲带着审视的、轻蔑的眼神,上下打量着他:“我们小雅,是要嫁个好人家的,未来的生活要有保障。”
……
原来,感动的,从来都只有自己。
他赌上一切的七年青春,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他将自己所有的棱角和骄傲,都亲手磨碎了,混着血和泪,硬生生咽进了肚子里。
若不是为了她……
凭他父母在省城医疗系统里几十年的人脉,在省城任何一家大医院里谋个职位,不说轻而易举,但一个二甲医院的正式编制,总是稳稳当当的。
他放弃了那唾手可得的一切。
可结果呢?
她硕士毕业,心比天高,发现省城那些顶尖大医院的门槛,她根本就够不着。
而她的父亲,不知又托了哪路神仙的关系,反过来劝她回县城医院,说辞冠冕堂皇。
——女孩子家,工作稳定,离家近,好嫁人。
嫁人?
罗明宇当时听到这话,心里五味杂陈,像被一团棉花死死堵住,堵得发慌。
他这个已经明媒正娶、领了证的合法丈夫,又算什么呢?
一个可以随时被替换掉的跳板吗?
可那时他还年轻,一腔热血还没被现实的冰水彻底浇冷。
王思雅一哭,他也跟着心碎。
她那些“我们一起努力”、“回家乡支援医疗建设”的漂亮话,他竟然也就信了。
他甚至还反过来,用自己都不信的理由去安慰她。
“小雅,别怕,大不了我们从头来!”
“等我们在基层干出名堂,做出成绩,我再回去求我爸妈,想办法把我们俩一起调回省城的大医院去!”
当年的豪言壮语,此刻在空荡荡的脑中无限回荡。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脸上,无情地嘲讽着他往昔的天真和愚蠢。
县城医院的日子,远比想象的更磨人。
那些有背景、有资历的老医生们,早早就过上了喝茶看报、坐等下班的悠闲生活。
而他们两个没根基的年轻人,却像两头被套上磨盘的驴,被使唤得团团转,一刻也不得闲。
下乡体检、接种疫苗、夜间巡诊,什么杂活累活,通通都是他们的。
他以为,这是两个人为了共同的未来在并肩奋斗。
好不容易熬到她毕业,结了婚。
结果,所有的理想和激情,都被现实磨得干干净净,连一点渣都不剩。
他以为,只要两个人同心同德,再苦的日子也能熬出头。
直到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