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的寒风,是一把无形的锉刀,刮着皮肤,锉着骨头。
她走后不久,他也不想待在那个逼仄让人窒息的地方。
他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被城市的夜色推着,漫无目的地游荡。
双腿机械地迈动,灌了铅,每一步都拖出沉重的回响。
胸腔里是空的,那颗跳动了二十九年的心脏,似乎在王思雅甩门而出的那一刻,就停止了工作。
世界褪去了所有色彩,变成了一片死寂的灰。
街边的霓虹招牌在他眼中,只是一团团模糊的光晕,刺眼,又毫无意义。
他需要点什么。
需要点什么来填满身体里这个巨大的、正在吞噬一切的黑洞。
烟。
这个念头,像是在一片死灰中,挣扎着冒出的一点火星。
他抬起头,视线穿过空洞的街道,锁定在街角那家常光顾的地方。
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灯光惨白,带着一种廉价的温暖,却成了他此刻唯一的航标。
拖着身体,挪了过去。
店门上的感应铃发出“叮咚”一声迟钝的轻响,像是在宣告一个不受欢迎的幽魂的到来。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正坐在一张吱吱作响的旧木板凳上,耷拉着眼皮,似乎在打盹。
店里弥漫着一股塑料包装和廉价香精混合的气味,货架上五颜六色的商品,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不真实。
罗明宇的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团干涸的沙砾,他用力吞咽了一下,才挤出几个字。
“来包烟。”
声音嘶哑,连他自己都觉得陌生。
老头眼皮都没抬,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含混的音节。
“不卖。”
罗明宇的动作僵住了。
他空洞的眼神里,终于泛起了一丝波澜,那是被拒绝后燃起的、混杂着屈辱的火气。
今天是什么日子?
工作没了,老婆跑了。
现在,连买一包烟的权利都要被剥夺?
他往前踏了一步,声音不自觉地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不卖,你把它摆出来干什么?”
他的手指,直直地指向柜台后面那一整排花花绿绿的烟盒。
“开门做生意,哪有你这样的?不赚钱了?”
老头终于缓缓抬起了眼皮。
那是一双浑浊但又异常清亮的眼睛,他打量了罗明宇一番,目光平静。
“小伙子啊,这几天看你抽烟有点猛啊。”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岁月沉淀下来的从容。
“大爷劝你一句,吸烟对身体不好,戒了吧。”
说着,他慢悠悠地从旁边的糖果盒里,拈起一块水果糖,递了过来。
“来,拿包糖代替一下,有心事就吃点糖。”
那颗糖的包装纸在灯光下闪着廉价的光。
罗明宇感觉自己胸口那股无名火,轰地一下烧到了头顶。
整个世界都在跟他作对。
所有人都想教他怎么做人。
刘主任高高在上地教训他不懂人情世故。
王思雅冷酷地指责他拖累了她的人生。
现在,连一个便利店老头,都要来对他的人生指手画脚!
他不要吃糖!
糖是甜的,可他的人生,已经苦得发涩,再多的甜也中和不了。
他现在只想用尼古丁的辛辣,用那股呛人的烟雾,来麻痹自己的神经,来灼烧自己空荡荡的肺。
“我知道对我身体不好!”
他几乎是低吼出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
“但我现在就是想抽!”
他的视线死死钉在烟架上,锁定了一个熟悉的红色包装。
“利群,快点,谢谢!”
老头看着他暴怒的样子,没有生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唉,小伙子欸,每个来我这边买烟的客人,我都会劝一遍,可结果都一样。”
他嘴上这么说着,身体却慢吞吞地站了起来,转身从烟架上取下了那包利群。
“啪。”
烟盒被放在了柜台上。
罗明宇几乎是抢一般地抓过烟盒,另一只手哆嗦着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钞票,拍在桌上。
他一秒钟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我来你这的需求,就是为了买这包烟。”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发紧,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
“你还说不卖,那以后谁来你这买东西?”
“我现在,就想靠着利群压下去,其它的,压不住!”
他抓着烟,转身就要走。
“那我问你,”
身后,老头的声音突然响起,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罗明宇的脚步顿住了。
他没有回头。
“吸烟对你有伤害吗?”
这个问题,简单得近乎愚蠢。
罗明宇低头,看着手里的烟盒。
那上面,“吸烟有害健康”几个黑色的宋体字,在灯光下,清晰得刺眼。
他愣愣地回过神,转过身,指着烟盒上的字,对着老头。
“有。”
他的声音干涩。
“这上面不写着呢嘛,吸烟有害健康。”
老头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平静。
“那我劝你别抽,是在害你嘛?”
“是,我知道你劝我戒烟是为了我身体好。”
罗明宇下意识地回答,话还没说完,就被老头打断了。
“那我为你好,你为什么还说下回不来我这买东西了呢?”
罗明宇的脑子嗡的一声。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头向前凑了凑,浑浊的眼睛里,闪着一丝锐利的光。
“为什么?”
他的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字,重重地敲在罗明宇的心上。
“伤害你的,你反而为它买单。”
轰——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他混沌的脑海里猛然炸开。
罗明宇看着手中的香烟,愣神了。
是啊。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为一个会伤害自己的东西买单,甚至不惜与眼前善意为敌呢?
他自言自语地呢喃。
“是啊,我为什么要为一个伤害我的……去买单呢。”
王思雅。
这个名字,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从他心底最深的地方,猛地跳了出来。
他为了她,放弃了省城唾手可得的前程。
他为了她,在县城这个泥潭里挣扎了数年,磨平了所有的骄傲和棱角。
他为了她,甘之如饴地咽下所有的委屈和辛苦,把自己的手从握手术刀的手,变成了一双通下水道、搬药箱的粗鄙的手。
他把自己的所有,都捧出去,为她铺路,为她挡雨。
他以为这是爱。
他以为这是付出。
结果呢?
她拿着他付出的一切,转身投入了别人的怀抱,回头还要踩他一脚,骂他恶心,嫌他碍事。
她不就是在明目张胆地伤害他吗?
而他,竟然还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还为那份所谓的“感情”心痛欲裂。
这和捏着这包烟,有什么区别?
明知道有毒,有害,会让自己万劫不复,却还死死攥着不放,甚至为了维护它,去攻击那些真正对自己好的人。
比如他的父母。
比如眼前这个劝他戒烟的老头。
何其荒唐。
何其……愚蠢。
老头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朝他走近了一点,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像是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
“因为它知道你离不开它。”
“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伤害你。”
每一个字,都化作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罗明宇的脑髓。
原来是这样。
不是他不够好,不是他不够努力。
只是因为他毫无保留的爱,让她有恃无恐。
因为她笃定了他离不开她,所以她可以肆无忌惮地索取,肆无忌惮地践踏,肆无忌惮地背叛。
因为被偏爱,所以为所欲为。
所有的不甘,所有的痛苦,所有的自我怀疑,在这一刻,找到了一个清晰得令人心碎的答案。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那包利群。
那鲜红的包装,此刻在他眼里,像一团燃烧的业火,灼烧着他的掌心。
老头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死寂。
“那……这烟还抽吗,小伙子?”
罗明宇猛地回过神。
他抬起头,看着老头那双洞悉一切的双眼愣了愣神。
下一秒就将那包崭新的、还未拆封的香烟,重新递回了柜台上。
动作很慢,却无比坚定。
像是在完成一个迟到了七年的告别仪式。
他看着老头,脸上扯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有释然,有感激,也有一丝劫后余生的苍凉。
“是啊,被偏爱的永远有恃无恐。”
他轻声说,像是在对老头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谢了大爷,不抽了。”
“来包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