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星灯与开路鼓
从胡八爷那间充斥着檀香和神秘气息的铺子出来,我整个人还是懵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立堂口”、“碑王”、“七星灯”这些陌生又透着股邪性的词儿。
奶奶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一路沉默着,枯瘦的手紧紧攥着我的手,手心有些凉,还带着点汗湿。
回到家,爸妈迎上来问情况。奶奶只含糊地说找了个先生看,说我命里有点坎儿,得做个法事化解一下,让他们别担心,也别多问。
我妈将信将疑,我爸倒是心大,嘟囔了一句“妈您就爱搞这些迷信”,被奶奶一眼瞪了回去。
接下来的三天,奶奶几乎不见人影,天天早出晚归,挎着她那个旧布包,神秘兮兮地张罗东西。我则度日如年,看什么都觉得不对劲。
上课时,总觉得窗户外头有影子晃;吃饭时,碗里的热气蒸腾起来,偶尔会扭曲成模糊的人脸;晚上睡觉,更是噩梦连连,不是梦见那排鞠躬的黄皮子,就是梦见那个投井的姑奶奶周凤兰,湿淋淋地站在井边对我哭。
唯一让我觉得踏实点的,是赵强那小子。
他听说我“病了”,天天放学跑来我家报道,不是给我讲学校里谁又出了糗,就是捧着个游戏机拉我一起打魂斗罗,聒噪得像个夏天的知了,却意外地驱散了不少笼罩着我的阴森气氛。
我没敢跟他细说黄皮子和立堂口的事,怕把他吓着。他只是拍着胸脯说:“川儿,有啥事跟哥们说,天塌下来咱俩一起顶!”看着他傻呵呵的乐观样,我心里的不安还真减轻了不少。
第三天傍晚,奶奶把我叫进里屋。
房间里拉着窗帘,只点了一盏小瓦数的灯泡,昏黄的光线下,地上摆满了奶奶这几天张罗来的东西。
七盏古旧的铜制油灯,按照北斗七星的形状摆列,灯盏里盛着浑浊的油脂,灯捻儿是某种植物的茎秆,散发着一股怪异的混合香味。
一块五颜六色的布,大概有桌面大小,上面用黑墨画满了看不懂的符文和神像,边角还缀着些小铃铛和彩色羽毛。
一面兽皮蒙的鼓,鼓身黑漆漆的,雕刻着蛇形花纹,旁边放着一根弯曲的鼓槌。
还有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成捆的草香、叠好的黄表纸、一碗浸泡着铜钱的无根水(雨水)、甚至还有一只被捆着脚、懵懂不知命运的大公鸡。
空气里弥漫着油脂、草药和香烛混合的浓烈气味,庄严,却又透着一股让人心慌的野性。
“小川,”奶奶指着那七盏油灯,声音低沉而肃穆,“这是七星灯,借的是北斗星君的神力,给你护住魂魄,免得待会儿仙家们来得太猛,冲撞了你的本元。”
她又指了指那面鼓:“这是开路鼓。待会儿胡八爷敲响它,声音能通阴阳,传三界,给各路仙家指明来的路子。”
我看着这些东西,喉咙发干,心脏咚咚直跳,比第一次站在全校面前演讲还要紧张一万倍。这阵仗,也太吓人了。
“奶……奶奶,”我声音有点发颤,“待会儿……疼吗?”
奶奶摸了摸我的头,眼神复杂:“说不好。每个人缘法不一样。有的弟子没啥感觉,有的……会难受点。忍一忍,过去了就好了。”
她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我反而更怕了。
晚上十一点刚过,胡八爷来了。
他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但背上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褡裢。他进屋后,眼神锐利地扫过奶奶准备的东西,微微点了点头。
“差不多了。”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闲杂人等都避出去吧。”
我爸妈被请到了邻居家暂避,临走前,我妈担忧地看了我一眼,被我爸拉走了。
赵强这货,本来也该被清场,但他死皮赖脸地扒着门框不肯走,嚷嚷着:“我不走!我得陪着川儿!万一他吓尿了裤子还得我给他洗呢!”
胡八爷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下,居然没赶他,反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这小子……哼,留下也行,说不定还能帮上点忙。去,站门口守着,待会儿不管听到里面有多大动静,没我吩咐,不准进来,也不准偷看。”
赵强一听自己能留下,立刻屁颠屁颠地跑到外间门口,像个门神似的杵那儿了,还对我挤眉弄眼。
胡八爷让我盘腿坐在那七星灯阵的中央,后背挺直,手心向上放在膝盖上。
“闭上眼,尽量啥也别想。待会儿不管听见啥、感觉到啥,都不准睁眼,不准乱动,更不准大喊大叫。”他严肃地告诫我,“记住了,心要诚,但魂要稳!”
我紧张得手心全是汗,重重地点了点头,依言闭上眼睛。
视觉关闭后,其他感官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
我听见奶奶低声诵念着什么晦涩的音节,像是在请神。
我闻见胡八爷划燃火柴,依次点亮那七盏油灯,那股特殊的油脂混合香味变得更加浓郁,几乎令人窒息。
然后——
“咚!”
一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的鼓声猛地响起,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心脏都跟着猛地一缩!
是胡八爷敲响了那面开路鼓!
“咚!咚咚!咚!”
鼓声节奏变幻,时而缓慢沉重,如同巨兽踏步;时而急促激昂,如同万马奔腾。胡八爷一边敲鼓,一边用一种高亢、沙哑,调子非常古怪的嗓音唱了起来:
“日落西山呐——黑了天!”
“龙离长海虎离山——”
“金香炉,银香鞭,撇下海,拉红毡!”
“红毡红,红毡落,红毡底下请神仙——”
“请的是胡黄白柳灰,五路兵马下高山呐——”
他的唱词混合着鼓点,带着一种原始、野性、神秘的力量,穿透屋顶,直往无尽的夜空里钻。
我坐在灯阵中央,身体开始产生奇异的变化。
起初只是觉得有点冷,像是突然掉进了冰窟窿,牙齿忍不住开始打颤。
紧接着,一股截然不同的、滚烫的热流又从脚底板猛地窜起,瞬间涌遍全身,冰火两重天的极致体验让我差点惨叫出来。
我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发抖,耳边除了鼓声和唱词,开始出现各种乱七八糟的声音!
尖细的、像是狐狸的嘶鸣;沙哑的、像是老人在咳嗽;阴冷的、带着嘶嘶的尾音……还有若有若无的哭泣声、笑声、甚至像是很多人在我耳边低声争吵的声音!
我吓得魂飞魄散,死死记着胡八爷的话,咬紧牙关,不敢睁眼,不敢动弹。
身体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像是得了严重的疟疾。
脖子和肩膀变得无比僵硬酸痛,胃里翻江倒海,一阵阵的恶心往上顶。
突然,我的右手臂猛地自己抬了起来,完全不受我控制!五指张开,剧烈地颤抖着。
“来了!”我听见胡八爷一声低喝,鼓声节奏一变,变得更加急切,“来的报个名,登个号!是英雄是豪杰,坛前留下万古名!”
我的喉咙猛地一紧,一个完全陌生的、尖利急促的声音不受控制地从我嘴里冲了出来:
“胡家,胡天青!”
话音刚落,我那只失控的右手“啪”地一声,自己拍在了大腿上,力气大得吓人。
胡八爷立刻应和:“好!胡家胡天青,头排教主坐堂中!”
他话音刚落,我左手又自己抬了起来,另一个沉稳些的声音从我嘴里冒出:
“黄家,黄翠花!”
左手也“啪”地拍在大腿上。
“好!黄家黄翠花,探兵引路全靠她!”
“常家,常天龙!”
“白家,白如雪!”
“灰家,灰万灵!”
一个个名字像是炸豆子一样从我嘴里蹦出来,每报一个名,就有一条胳膊或一条腿不受控制地猛拍一下身体,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无数线绳操纵的木偶,身体完全不属于自己。极度的恐惧和被侵占的恶心感交织在一起,让我几近崩溃。
就在我以为要撑不住的时候,前面那些仙家名字终于报完了。
我喘着粗气,浑身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冷汗浸透了衣服。
然而,一股更加阴冷、更加沉重、带着浓浓湿气和怨愤的气息,猛地从我心底最深处涌起!
我的身体剧烈地一颤,脖子像是被人死死掐住,一个冰冷、幽怨、带着哭腔的女声,艰难地从我牙缝里挤了出来:
“鬼…仙…周…凤…兰…”
这声音一出,房间里温度骤降!
那七盏燃烧的七星灯,火苗猛地矮了下去,变成了诡异的幽蓝色,拼命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
站在门口的赵强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就连胡八爷的鼓声都顿了一下,他倒吸一口凉气:“冤亲债主,鬼仙为碑王?!你这堂口……”
他的话还没说完——
“砰!!”
里屋的门被猛地撞开了!
不是胡八爷吩咐的,也不是赵强主动打开的。
就像是有一股巨大的、无形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击了一下!
木门砸在墙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赵强“嗷”一嗓子,差点被门板拍扁鼻子,连滚带爬地摔进来,惊恐万状地指着门外,舌头都打结了:
“川、川儿!外…外面!好多…好多黄皮子!!还有…还有白狐狸!!!”
我再也忍不住,猛地睁开了眼睛——
只见房门外,我家小小的院子里,不知何时,竟然密密麻麻站满了东西!
在清冷的月光下,数不清的黄皮子人立着,绿油油的眼睛像鬼火一样闪烁不定!领头的,正是那只给我鞠过躬的大黄皮子!
而在院墙头上,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眼睛如同金色琉璃的狐狸,正优雅地蹲坐着,尾巴轻轻摆动,眼神冷漠而高傲地注视着屋内的一切!
它们悄无声息,像是在静静地观礼,又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诡异而震撼的一幕,吓得赵强屁滚尿流,也让我浑身血液都快冻僵了!
胡八爷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猛地看向我,又看向院子里那两位“大人物”,手中的鼓槌高高举起,却迟迟没有落下。
整个礼堂口的仪式,在这一刻,陷入了诡异的停滞。
空气仿佛凝固了。
只有那七盏幽蓝的七星灯苗,还在拼命摇曳。
和我胸腔里那颗快要跳出喉咙的心脏,在疯狂擂动。
咚!
咚!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