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上的黄皮子
我叫周小川,吉林市土生土长。
别人家孩子七岁时的记忆可能是冰糖葫芦、玻璃弹珠或是动画片,而我刻在脑子里的,是医院消毒水的味道,额头上冰毛巾的湿冷,还有——屋檐上那只像人一样揣着前爪,直勾勾盯着我的黄皮子。
那年我发了场高烧,41度,三天不退。人民医院的医生摇了头,我妈哭得差点背过气去。我奶奶从蛟河乡下赶来,拄着拐棍,一进门就皱眉。
她没看医生,先看了看我,然后从布包里摸出三根粗糙的土黄色草香,就着病床头的苹果核插稳了,划火柴点上。
青烟袅袅,笔直向上。
突然间,病房紧闭的窗户缝里钻进一股邪风,那三缕烟猛地一颤,像是被无形的手扭了一把,硬生生绕成了三个圆溜溜的烟圈,悬在半空,凝而不散。
奶奶的脸一下子沉得像水。“躲不过,还是来了。”她喃喃自语,枯瘦的手按在我滚烫的额头上,“孩子,咱得认命。”
说也奇怪,她这话刚落,我那浑身的燥热就跟退潮似的,唰地一下没了。第二天,我就活蹦乱跳地出了院,医生连称奇迹。
打那以后,我的世界就多了点“料”。
我能看见隔壁张大爷家房梁上趴着个打哈欠的灰影,那是他家供的保家仙;放学路过老坟场,总能瞧见几个蹲在墓碑上唠嗑的模糊人影;夏天夜里乘凉,院墙上时不时有穿着小红袄、蹦蹦跳跳的小影子跑过。
我跟爸妈说,他们带我去看眼科、看神经科,医生都说没问题。我妈只好戳着我脑门告诫:“小孩子别胡说八道!”
只有奶奶常摸着我的头叹气:“委屈俺孙儿了,你这双眼,是开了‘窍’了。”
这种看得见“脏东西”的日子持续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时间久了,我也就习惯了,甚至能摸索出一点规律:别长时间盯着看,它们一般就不搭理你;颜色越鲜亮、越清晰的,越不好惹;至于那种浑身冒黑烟、面目狰狞的,得绕道走。
我本以为这辈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了,虽然有点另类,但考个大学、找份工作、娶妻生子,问题不大。
直到我十八岁生日那天。
那天晚上,爸妈给我过了生日,吃了蛋糕,气氛挺好。晚上我有点撑,就去后院溜达消食。
那是八月份,晚上快十点了,天早就黑透。我家后院有棵老槐树,枝繁叶茂,风一吹哗哗响。我刚走到树下,就觉得不对劲。
太静了。
虫鸣、风声,甚至远处马路上的车声,一瞬间全消失了。空气像是凝固的果冻,沉甸甸地压在身上。
然后,我就看见了它们。
在老槐树投下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阴影里,挨着墙根,整整齐齐站着一排黄皮子。
差不多有七八只,大的像半大狗崽,小的像松鼠,皮毛油光水滑,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诡异的亮黄色。
它们全都像人一样,用后腿直立着,前爪揣在胸前,一个个昂着小脑袋,绿豆般的小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幽绿的光,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
我头皮瞬间炸开,腿肚子转筋,想喊,嗓子眼却像被堵住了,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接下来的一幕,让我终生难忘。
只见为首的那只最大、毛色最亮的黄皮子,向前迈了一步,然后——它像人一样,抱着前爪,朝着我躬身作了个揖!
它身后那一排黄皮子,也齐刷刷地跟着弯腰鞠躬!
动作整齐划一,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荒诞、诡异和……恭敬?
我浑身血液都凉了,木头桩子似的杵在原地,动弹不得。
它们鞠完躬,也不多留,转身窸窸窣窣地钻进墙角的破洞,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
但空气中残留的那股浓烈的、骚哄哄的腥膻味,明确地告诉我,刚才发生的,是真的。
我连滚爬爬地冲回屋里,反锁了房门,一夜没敢合眼。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魂不守舍。爸妈问我咋了,我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敢说。说了他们也不会信,只会觉得我魔怔了。
怪事并没结束。
生日过后第三天,我睡着睡着,猛地一激灵醒了。
不是自然醒,也不是被吵醒,就像是有人在我耳边突然敲了一声锣,震得我神魂一颤,瞬间清醒。
房间里黑漆漆的,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点点灯光。
但我能“看见”,床尾站着个人。
一个穿着老式对襟灰布褂子、胡子头发都雪白的老头。他身形有点模糊,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但脸上的表情很清晰——带着点审视,又有点好奇,还有点……满意的微笑?
他妈的,我家门锁得好好的,这老头哪来的?!
我吓得缩进被窝,浑身抖得跟筛糠一样。
老头没靠近,也没说话,就那么站了一会儿。然后,我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直接在我脑子里响起,苍老,却中气十足:
“弟子缘法已至,莫再迟疑。早日立下堂口,四海扬名。”
声音消失,我猛地掀开被子。
床尾空空如也。
仿佛刚才只是一场噩梦。
但我心里跟明镜似的——这不是梦。
接踵而来的怪事和那个诡异的老头梦,让我彻底慌了神。我终于扛不住,偷偷给乡下的奶奶打了个电话,磕磕巴巴地把事情说了。
奶奶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奶……奶奶?”
“唉……”奶奶长长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我听不懂的复杂情绪,“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小川啊,收拾收拾,明天我让你爸接我进城。”
奶奶进城的第二天,就带着我去了城隍庙后身的一条老街。那地方偏僻,路面还是青石板铺的,两旁的店铺都透着一股旧年代的气息,卖香烛纸马的、算命起名的、看相风水的,一应俱全。
奶奶领着我进了一家连招牌都没有的铺子。门脸又小又暗,推开门,一股浓烈的檀香和草药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店里光线昏暗,只有柜台后面点着一盏小小的长明灯。借着灯光,我看见墙上挂满了各种神像画卷,有慈眉善目的,也有青面獠牙的,气氛肃穆又诡异。
柜台后坐着个老头,正就着灯光看一本泛黄的古书。听见动静,他抬起头。
这老头看着至少七十多了,瘦得腮帮子都凹了进去,但一双眼睛亮得吓人,像是能看透人心。他下巴上留着一撮山羊胡,头上扣着顶瓜皮小帽,身上是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
最显眼的是他右手手指,焦黄焦黄的,像是被烟熏了几十年。
“胡八爷。”我奶奶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
被称为胡八爷的老头目光在我奶奶脸上一扫,然后猛地定格在我身上。他那眼神跟探照灯似的,上下下把我扫了几个来回,尤其在我额头和肩膀的位置停留了很久。
我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感觉自己像菜市场里待宰的猪羊。
“嗯……”胡八爷从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点了点头,“是这块料。就是这堂口……有点意思。”
他放下书,从柜台后面绕出来,围着我转了一圈,鼻子还抽动了两下,像是在闻什么味道。
“胡家的,黄家的,常家的……嗯?怎么还有股子阴嗖嗖的鬼气儿?”他皱紧了眉头,盯着我,“小子,你家祖上,有没有横死、早夭,或者……有点说道的女人?”
我被他问得一愣,下意识地看向奶奶。
奶奶的脸色微微一变,迟疑着说:“他有个姑奶奶,是我堂姑,叫周凤兰。听说年轻时是村里顶漂亮的姑娘,提亲的踏破门槛。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疯了,一天夜里投了井……死的时候,才十九岁。”
“周凤兰……”胡八爷眯着眼,手指飞快地掐算着,嘴里念念有词。
半晌,他猛地睁开眼,一拍大腿:“这就对上了!冤死,心中有执念,魂灵不散,又得了些机缘,成了气候!这是要来做‘碑王’,镇你们家堂口啊!”
“碑王?”我一脸茫然。
“就是鬼仙头头,管理堂口里的清风烟魂(鬼仙)的。”胡八爷解释道,眼神更加复杂地看着我,“小子,你这堂口还没立,胡、黄、常、蟒、鬼五路人马就快齐活了。这阵容,多少老师傅一辈子都求不来……也不知道你这小身板,扛不扛得住。”
他坐回柜台后,拿出那本泛黄的古书和一叠红纸,又抽出一支小楷毛笔,舔了舔墨。
“老妹子,”他对奶奶说,“准备东西吧。七星灯、五彩布、开路鼓……一样不能少。三天后,子时,给你家孙子立堂口!”
奶奶连连点头。
我却听得云里雾里,心里直打鼓。七星灯?开路鼓?这都什么跟什么?还有,李堂口到底要干嘛?我会变成什么样?
胡八爷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抬起那双精光四射的眼睛瞥了我一眼,嘴角似笑非笑:
“小子,准备好。三天后,有你受的。”
“到时候,是虫是龙,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