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塘里最后一点余烬挣扎着吐出暗红,映着陈煜怀里阿蛮惨白的脸。指尖那几缕枯萎的藤丝蜷缩着,绿芒微弱如将熄的萤火。寒鸦的话像淬了冰的针,扎进他耳膜——“藤脉根基…烧穿了。”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刮得心腔血肉模糊。
陈煜盯着那几缕藤丝,喉间发紧。前几日阿蛮还笑着说,她的藤丝能辨百毒,等出去了就教他认遍山间草药。那时她指尖的绿芒多亮啊,像浸了晨露的翡翠。如今…他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枯丝,像碰着易碎的琉璃,心里某个角落塌了块,冷风呼呼地灌。
屋外,风扯着破窗棂呜呜作响,像野狗在啃骨头。临渊城醒了,人声、车轱辘碾过青石板的吱呀声、远处执法堂修士呼喝的铜锣声…浑浊地涌进来,隔着一层破木板,却像隔着一整个世界。追兵近了。
寒鸦枯瘦的手指在墙角的柴草堆里摸索,窸窸窣窣。再抬起时,指间夹着几片干瘪发黑的叶子,形如鸟爪,散发着一股陈年药柜深处的霉苦气。“哑乌草。”他低声说,像是在对自已确认。三年前忘川谷,他也给那个姑娘用过这草,那时她的藤脉虽弱,至少还能抽新芽…他喉结滚了滚,把后面的念头碾碎在齿间。
他沉默地走到阿蛮身边,将枯叶粗暴地揉碎,草屑混着冰晶碎末按在她脖颈的针孔上。冰寒与霉苦瞬间封住了最后一丝青黑邪气。“拖不了多久。”寒鸦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陈煜紧绷的神经,“你的邪根…也快压不住了。想她活,就动起来。”
“动?”陈煜终于抬眼,声音哑得像被水泡过,“我这身子…连站都费劲。你告诉我怎么动?”他晃了晃胳膊,骨节发出“咯吱”的哀鸣,心口的旧疤像塞着烧红的烙铁,每跳一下都牵扯着双重撕裂的痛,“你早就知道藤脉会烧穿,对不对?你从一开始就算计好了,用她的根换一时活命?”
寒鸦没看他,自顾自扒开墙角的干草,露出半朽的旧木箱。“我只知道,不动,你们俩半个时辰后就会被邪能啃成白骨。”箱盖掀开,尘土和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是几件打补丁的粗布衣裳,硬得像石头的杂粮饼,还有几个油纸包。“临渊城…不能待了。”
寒鸦抓起一个油纸包解开,里面是灰扑扑的草叶根茎。陈煜的目光却猛地一凝!《百味灵膳经》残页上的配图闪过脑海——苦艾芯、地衣霜、石髓粉…都是最基础的祛秽辟邪之物。他忽然想起寒鸦灌他毒沸时说的“能治心口邪祟”,这老头…果然懂这些。
“换上。”寒鸦将最破旧的粗布衣扔给他,布上的汗味和土腥气呛得陈煜皱眉。他又倒出石髓粉,混了尘土就往陈煜脸上抹,“遮邪息。执法堂的‘探邪符’虽糙,离近了能闻见你身上的味儿。”
冰凉的粉末糊在皮肤上,陈煜像个木偶,任由他摆布。粗布摩擦伤口带来新的刺痛,却奇异地让麻木的神经清醒了些。他看着寒鸦用通样的石髓粉抹在阿蛮脸上,掩盖住那些黯淡的邪纹,又用旧衣将她裹成布茧,动作粗暴却异常快。
“她冷。”陈煜突然说。寒鸦的动作顿了顿。“把那件厚点的给她裹上。”陈煜指了指箱角那件打了三层补丁的棉袄,“她从小就怕冻,冬天睡觉都要揣个暖炉。”
寒鸦沉默地换了棉袄,将阿蛮裹得更紧,只留下呼吸的缝隙。“背着她。”他把布茧推过去,自已背起装着干粮和药材的褡裢,“走水道。南城根‘老鼋渡’。有人接应。”声音压得极低,像贴着地面爬行的蛇。
陈煜看着那微微起伏的布茧,里面裹着他唯一的光。心口的邪能似乎感应到了,传来一阵贪婪的悸动,冰冷而粘稠。“滚开。”他在心里低吼,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用痛感压下那股欲望。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有土腥、霉味,还有阿蛮身上残存的、微不可察的草木清气。再睁眼时,眼底的死灰被凶狠的决绝点燃。“老鼋渡…接应的是谁?”他弯腰背起阿蛮,她的身l轻得像片羽毛,却压得他肩膀发酸,“你到底是什么人?忘川谷…你到底在那见了什么?”
寒鸦没回答,只往门口走,背影佝偻得像株被雷劈过的枯树。“到了就知道。”他丢下三个字,推开门,冷风裹着尘土灌进来,吹得陈煜打了个寒颤。
“走。”陈煜咬出血的牙缝里挤出来一个字,背着阿蛮跟了上去。临渊城南城根,污水河汇入浊龙江的地方,常年弥漫着死鱼烂虾和淤泥的腥臭味。几艘破乌篷船歪在朽烂的栈桥上,像搁浅的腐尸骨架。“老鼋渡”三个字刻在发黑的木牌上,被水泡得快要看不清了。
陈煜跟着寒鸦混在流民里,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湿滑的泥泞里。周围的人个个面黄肌瘦,眼神空得像枯井,只有压抑的咳嗽声在空气里撞来撞去。几个渡口小吏挎着锈刀,眼神像秃鹫,时不时从流民怀里抠出几枚铜板,动作熟练得让人心寒。
陈煜低着头,头巾压得很低。背上阿蛮的重量和微弱的呼吸是他全部的支撑。心口被冰封的邪能在人群的绝望气息里躁动,像闻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次次冲击着幽蓝的冰层,带来撕裂般的胀痛。
“吞噬…这些蝼蚁的气…能让你变强…”邪能的低语像细虫钻进耳朵,“想想你的族人…想想谁把你害成这样…只要一点…就一点…”
“闭嘴!”陈煜在心里咆哮,舌尖抵着上颚,用剧痛对抗那诱惑。额角的汗混着石粉流下,在脸上冲出几道污浊的沟壑。他瞥见寒鸦佝偻在人群边缘,灰白的瞳孔看似望着江水,实则余光扫过每个角落,指间几片冰晶无声旋转——这老头,时刻都在准备杀人。
“让开!都他妈滚开点!”粗鲁的喝骂声伴着皮鞭破空的脆响炸开!人群一阵骚动,惊恐地退向两边。
几个穿玄铁镶边皮甲的修士簇拥着一个独眼汉子闯过来——正是之前被寒鸦伤了眼的小头目!他那只青肿的眼睛还没消,凶狠的目光像刀子刮过人群,尤其在背着人的流民身上打转。
“妈的,搜!”小头目唾沫横飞,一脚踹翻个老头,“那小子受了重伤,还背着个半死的女人!肯定就在这臭水沟里!”老头怀里的杂粮饼滚进泥里,他刚要去捡,就被铁靴踩住了手,凄厉的惨叫刺得人耳膜疼。
陈煜的心沉到了谷底。背上的阿蛮似乎也醒了点,布茧下传来细微的颤动,像受惊的小兽。心口的邪能猛地加剧冲击,冰封发出“咔嚓”的脆响!一缕紫金光丝从裂缝逸出,阴冷得像毒蛇的信子。
“你!背的什么?解开!”一个修士的刀鞘狠狠戳在陈煜后背,正中心口的伤!
剧痛像电流炸开!陈煜眼前发黑,差点栽倒。那修士眼神瞬间锐利如鹰:“有邪息!抓住他!”手猛地抓向陈煜的头巾!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官爷!行行好啊!”一个嘶哑苍老的哭腔像裂帛般响起,“我老婆子快不行了!求求您给口热汤吧…”
人群边缘,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妪扑在地上,死死抱住小头目的靴子。她枯槁的手沾记污泥,脸上涕泪横流,另一只手指着草席裹着的老头:“我家老头子…饿得只剩一口气了…求求您发发慈悲…”
陈煜眼角余光瞥见那老妪的手,指节处有层薄茧——不像常年乞讨的人,倒像练过些粗浅功夫的。
“滚开!老不死的!”小头目嫌恶地抽脚,却没抽动。老妪的力气大得惊人,哭嚎声凄厉刺耳,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了过去。
寒鸦动了。在众人转头的刹那,他像鬼魅般滑到最破的乌篷船边,枯指在船帮朽木上轻叩三下——“笃、笃笃”。节奏很特别,像某种暗号。
“哗啦…”极轻的水响。船尾靠近水面的朽木悄无声息地滑开,露出个仅容一人匍匐的洞口,浑浊的江水灌了进去。
寒鸦灰白的瞳孔瞥向陈煜,没说话,但那眼神像鞭子抽在神经上——走!
陈煜浑身的血仿佛冲上头顶!他借着阿蛮的重量往前一冲,撞开分神的人群,在惊呼和咒骂中连滚带爬扑向洞口!腥臭的江水浸透裤腿,逸出的紫金光丝遇水发出“滋滋”声,竟被这污秽的浊水暂时压了下去。
“阿蛮,忍忍。”他低声说,不知道她听没听见,随即背着她一头扎进黑暗水道!冰冷的江水瞬间淹没口鼻,带着霉味和鱼腥气的黑暗将他们吞噬。
身后,寒鸦的身影在混乱中消失。只有那个抱着小头目的老妪,在哭嚎的间隙,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精光,快得像流星。她悄悄松开手,任由小头目一脚将她踹开,心里默念:寒鸦这老东西,找的帮手倒是比三年前那个靠谱些…
水道里,陈煜背着阿蛮在黑暗中摸索,江水没过胸口,每一步都像踩在烂泥里。他能感觉到阿蛮在怀里轻轻颤,像怕冷的猫。“快了…我们很快就安全了。”他喃喃地说,既是安慰她,也是给自已壮胆。心口的邪能还在蠢蠢欲动,但他攥着阿蛮的手,忽然觉得,哪怕拖着这残破的身子爬,也得把她带出去。
至少,得让她再看看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