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胸中一块大石悄然落地。
两块最硬的骨头已经啃下,但剩下的那一位,却可能是最难触及的。
王夫之,王船山。
这位与顾、黄并称明末三先生的大儒,其风骨之刚烈,犹有过之。
他曾亲身参与抗清斗争,兵败后隐居于湖南石船山,著书立说。
对于清廷,他心中只有刻骨的仇恨与不共戴天的决绝。
想要获得这样一位遗民宗师的深度赞誉,寻常的施恩小惠,无异于痴人说梦。
甚至连沈榷案这样的义举,在他眼中,恐怕也只是满清统治者收买人心的伪善伎俩。
必须有一个契机,一个能直击其灵魂深处,撼动其毕生信念的契机。
承祜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桌案上轻轻敲击。
他需要的,不是一次简单的营救,也不是一本劝农的书册,而是一次足以定鼎国朝文脉走向的道统之争。
他要做的,是在这紫禁城的核心,为前明,也为这片土地上数千年的史家风骨,争一个公道。
春风送暖,吹绿了紫禁城的宫墙柳。
京城之中,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在南书房内悄然上演。
起因,是《明史》的编纂工作。
这部由朝廷组织,旨在为前朝修史的鸿篇巨制,进行到最关键的一步——为明朝的历代帝王,尤其是亡国之君崇祯,下最终的论赞,即盖棺定论。
这不仅仅是文字工作,更是大清朝廷如何看待前朝,如何向天下宣告自身统治合法性的政治宣言。
南书房内,气氛凝重如铁。
以满臣大学士勒德洪为首的一派,主张对崇祯帝严加批判,将其定性为失德亡国之君,其罪过罄竹难书,以此彰显大清取明而代之,乃是顺天应人。
而以汉臣张英、陈廷敬为首的史官们,则面有难色,欲言又止。
他们深知,若将崇祯批得一无是处,固然能讨好当权者,却也违背了史家“不虚美,不隐恶”的原则,更会深深刺痛天下汉人士子的心。
御座之上,康熙手持一份由勒德洪等人草拟的崇祯本纪赞稿,眉头紧锁。
“煤山自缢,身死社稷墟,乃自取其祸,实非天命之不佑,实乃君德之有亏”
康熙念出其中一句,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皇上,”勒德洪踏前一步,朗声道:“前明之亡,在于君昏臣暗,民不聊生。我大清入关,方才救万民于水火。若不将此点于史书中明示,何以彰显我朝天命所归?何以令天下臣民归心?”
这番话句句都站在政治正确的制高点上,张英等人垂首不语,心中却是一片悲凉。
他们知道,勒德洪说的是帝王心术,而非史家之心。
康熙显然也被说动了。
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而史书,最重要的功能之一,便是巩固统治。
就在这几乎已成定局的时刻,一个清澈的声音,如玉石相击,在这压抑的空间中响起。
“皇阿玛,儿臣也读过几页前明史料,心中有个疑惑,不知当问不当问。”
众人愕然转头,只见太子承祜正从一旁的书架后走出。
【亲和光环】的效果如春风化雨,悄然缓和了殿内紧绷的对峙。
康熙看到是他,眼神不由自主地柔和了几分:“承祜,你有何疑惑?”
承祜走到殿中,先行一礼,随即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直视着自己的父亲:“儿臣不解,修史,究竟是为今人彰显武功,还是为后人留一明镜?”
【共情话术】,发动!
康熙一怔,勒德洪等人也愣住了。
“殿下,这有何不同吗?”勒德洪下意识地反问。
“自然不同。”承祜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若为彰显武功,那史书便成了夸功簿,后人读之,只见胜利者的骄横,不见失败者的教训。如此,史书便失了鉴往知来之用。”
他顿了顿,小小的身躯转向御座上的康熙,眼中流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孺慕与忧思,【微表情诱导】在不经意间触动着康熙内心最柔软的部分。
“皇阿玛常教导儿臣,‘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这兴替二字,若只写我大清之兴,而将前明之替,简单归结于君王一人的昏聩,那后世子孙,从这面镜子里,又能照见什么呢?”
“他们只会看到,得天下易,守天下亦易,只需将一切过错都推给前人便可。如此,骄娇之气日盛,危亡之兆暗伏。这,恐怕并非皇阿玛修史的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