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如暮鼓晨钟,重重敲在康熙的心上。
是啊,他修《明史》,固然有政治考量,但内心深处,何尝没有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比肩,留下一番万世基业的雄心?
他要的是一部能警示后人、垂范千古的信史,而不是一本粉饰太平的阿谀之作。
勒德洪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太子殿下此言差矣!崇祯皇帝刚愎自用,致使天下分崩,此乃不争之事实!若不严加批判,岂非为罪人张目?”
“勒德洪大人错了。”承祜摇了摇头,那双清澈的眸子仿佛能洞察人心,“孤并非要为崇祯翻案,孤只是认为,史书的笔,当有千钧之重。它所记录的,不应只是一个人的功过,更应是一个时代的命运。”
他上前几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凛然正气。
“前明之亡,非亡于崇祯一人,乃亡于两百年积弊。亡于党争,亡于宦祸,亡于边患,亡于天灾。崇祯帝继位之时,大厦将倾,独木难支。他宵衣旰食,励精图治,虽有种种过失,然其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之气节,难道不该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吗?”
“若将一个末代君主的悲剧,简单地刻画成一个昏君的丑剧,这不仅是对历史的歪曲,更是对我大清胸襟的贬低。仿佛我大清的江山,是从一个无能之辈手中拾来,而非堂堂正正,于逐鹿问鼎中夺来!”
“皇阿玛!”承祜猛地转身,对着康熙深深一揖,声震屋瓦,“儿臣恳请皇阿玛,为《明史》定下一条总则——不虚美,不隐恶,以成一代信史!对于崇祯帝,儿臣以为八字足矣——”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一字一顿地说道:
“非亡国之君,当亡国之运!”
不是一个导致国家灭亡的君主,而是恰好生在了国家注定要灭亡的时代。
张英、陈廷敬等汉臣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们看着那个身形单薄的太子,激动得浑身发抖。
这这简直是他们这些读尽圣贤书的汉家臣子,想说而不敢说,想写而不敢写的肺腑之言啊!
此等见识,此等胸襟,此等胆魄!
既承认了崇祯个人的悲剧与努力,又指出了明朝灭亡的历史必然性,更从侧面,将大清的崛起,定义为顺应历史洪流的新运,而非简单的暴力颠覆。
这格局,这气魄,瞬间将勒德洪那套狭隘的胜者为王的论调,衬得鄙陋不堪。
康熙坐在御座上,久久没有言语。
良久,康熙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他长身而起,环视殿中百官,声音洪亮如钟。
“传朕旨意!《明史》编纂,当以太子所言为总则!非亡国之君,当亡国之运,此八字,即为崇祯本纪之定论!钦此!”
“皇上圣明!太子殿下千岁!”
张英等人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齐齐跪倒在地,叩首之时,已是热泪盈眶。
这道蕴含着雷霆与春风的谕旨,连同太子在南书房那番振聋发聩的言论,化作一道无形的波澜,跨越千山万水,最终抵达了湖广衡山南麓一处偏僻的茅屋。
茅屋的主人,是一位须发皆白、身形枯槁的老人。
他便是王夫之,王船山。
此刻,他正手捧着一卷友人冒死送来的京中邸报抄本,那双因看尽世事而显得浑浊的眼中,正掀起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