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门的篝火还在摇曳,夏侯衍刚领着轮岗的精锐走出营寨大门,就见远处巷口驶来三辆黑漆马车。
车帘掀开,颍川陈氏的陈德、河内司马氏的司马靖、清河崔氏的崔秉并肩而立,身后跟着数十名家丁,个个腰佩短刃,气势汹汹。
“夏侯将军留步!”
司马靖率先开口,折扇指着夏侯衍的甲胄,语气带着几分逼问:
“天子南渡这么大的事,将军竟瞒着我等世家,如今城中人心大乱,你该给我们一个说法!”
陈德也上前一步,扶着腰间玉带:
“将军若想继续守城,需得与我等商议粮道调度,陈氏掌着京中三成粮库,没有我的手令,一粒米也运不出仓!”
夏侯衍瞥了眼他们身后的家丁,甲胄上的铜铃随呼吸轻晃:
“诸位要说法,我自然给。但此处不是议事之地,随我入宫,陛下虽南渡,宗庙与朝会大殿仍在,有话咱们在殿上明说。”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往皇城方向走,亲卫们立刻列成两队,将世家众人护在中间,既显尊重,又暗藏牵制。
陈德、司马靖对视一眼,虽不情愿,却也只能跟上
他们料定夏侯衍不敢在宫中动手,且正想借“入宫议事”彰显世家地位。
“哼,算你识相!”
行至皇城正门,守宫的羽林卫刚要通报,夏侯衍却抬手制止,径直往里走。
刚进内苑,就见几个太监正扛着一箱珍宝往偏殿跑,宫女们则围着散落的绸缎争抢,连地上的御笔、玉圭都被踢到一旁。
“住手!”
夏侯衍的声音陡然炸响,甲胄碰撞声在空荡的宫苑里格外刺耳。
那几个太监吓得手一松,木箱“哐当”砸在地上,珍珠宝石滚了一地。
“将……将军!”
一个领头的太监哆哆嗦嗦跪下来,“陛下已走,这宫里的东西……”
“陛下走了,大魏的宗庙还在!”
夏侯衍拔出腰间旧剑,剑尖挑起滚到脚边的项链,怒吼道:
“你们拿着陛下留下的俸禄守着皇城,却趁乱搜刮宫财,这是谋逆之举!”
陈德等人站在身后,见夏侯衍动了真怒,脸上的傲慢淡了几分。
司马靖刚想开口劝“小事一桩”,就见夏侯衍剑眉一挑,对亲卫冷声道:
“参与搜刮的,无论太监宫女,当场处死,首级挂在宫门外,让所有人看看,趁乱谋私者是什么下场!”
亲卫们立刻上前,将那几个争抢财物的太监宫女拖到阶下,剑光闪过,几声惨叫后,血色溅在白玉阶上。
剩下的太监宫女吓得瘫在地上,连哭都不敢出声。
夏侯衍收剑入鞘,目光扫过浑身发抖的宫人,突然放缓声音说道:
“尔等中,凡恪守职责、未碰宫财者,上前一步。”
片刻后,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监颤巍巍站出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女,手里还紧紧攥着刚整理好的宗庙祭器。
夏侯衍从甲胄内侧摸出一个布包,里面有约莫百两,递到老太监手里:
“这钱赏给你们,既是辛苦费,也是定心钱,只要你们恪尽职守、护好宗庙,将来陛下回来,自有重赏。”
老太监接过布包,扑通跪地磕头:“老奴……老奴恪尽职守,绝不负将军、绝不负陛下!”
这一幕落在世家众人眼里,陈德悄悄攥紧了袖中的手。
他原以为夏侯衍只会硬拼,却没想竟能如此“恩威并施”,既用杀戮震慑了宫人,又用赏赐收买了人心,连带着他们这些世家,都莫名生出几分忌惮。
司马靖的折扇早已收在袖中,脸上的嘲讽换成了凝重。
崔秉则望着宫门外悬挂的首级,若有所思。
夏侯衍没再看他们,转身往朝会大殿走:
“诸位,该议事了。大殿里有先帝留下的御座,虽空着,却也容不得人说空话,想谈粮道、论兵权,咱们在殿上,当着大魏的列祖列宗,好好谈。”
亲卫们在前开路,世家众人紧随其后,脚步声踏过宫苑的石板路,竟比来时沉了几分。
大殿的朱漆门缓缓推开,里面的盘龙柱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一场关乎洛阳城存亡的议事,即将开始。
朝会大殿的盘龙柱投下冷影,御座空悬于上
夏侯衍站在阶下,目光扫过陈德、司马靖、崔秉三人,沉声道:
“诸位要说法,要权力,今日尽可开口,但前提是,得利于守城,利于大魏。”
司马靖率先上前一步,折扇指向殿外:
“将军既知守城要紧,便该清楚,司马氏掌着京中半数财库,眼下军饷告急,将士们连冬衣都凑不齐,若将军愿将京畿税监之权交予司马氏,我即刻调银十万两、棉布千匹充作军资。”
这话看似
“提议”,实则是逼宫,税监之权关乎财权根本,交出便等于被司马氏掣肘。
夏侯衍尚未开口,陈德已接着发难:
“陈氏掌粮道,近日城中粮价飞涨,若将军承诺将来陛下复国后,许陈氏子弟三人入尚书台任郎官,我便下令打开城外三座粮库,供军中取用。”
两人一唱一和,一个要财权,一个要官禄,句句都往夏侯衍的软肋戳。
司马靖见崔秉始终沉默,故意用话挤他:
“崔太仆,你掌宗庙礼仪,又与宗室沾亲,难道不该说说,夏侯将军独断专行,置宗庙与世家于不顾,该当如何?”
崔秉这才缓步走出,目光先扫过御座,再落到夏侯衍身上,声音不高却清晰:
“某只知,我大魏太祖设太仆一职,是为护皇室、安社稷。如今匈奴围城,宗室安危系于洛阳,我等世家若只谈私利,不顾城破后宗庙倾覆,便是违了太祖遗训。”
这话点到即止,却像一记重锤砸在陈德、司马靖心上。
陈德脸色微变,刚要辩解
“陈氏并非不顾社稷”,崔秉已转向夏侯衍,语气依旧平淡:
“某掌宫中舆马,近日已清点出先帝时留下的二十辆粮车,虽只够军中三日之需,却也能解燃眉。另外,崔氏族中私兵百人,愿编入禁军,听将军调遣守城。”
司马靖猛地转头看崔秉,眼中记是难以置信,他邀崔秉来,本是想三世家联手逼宫,却没想崔秉竟当众倒向夏侯衍,还主动献出粮车与私兵!
陈德也慌了神,原本笃定的
“二对一”
局面瞬间反转,他攥着玉带的手不自觉收紧:
“崔太仆,你……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崔氏私兵编入禁军,岂不是让夏侯将军掌控了京中所有兵力?”
崔秉没接他的话,只对着夏侯衍略一拱手:
“某能让的,便只有这些。剩下的,还得靠将军与诸位商议,只是切记,城在,世家才有立足之地。城破,再多权力财禄,也都是匈奴人的囊中之物。”
说罢,他便退到殿侧,垂手而立,不再多言。
夏侯衍心中了然,崔秉这是用
“点到即止”
的表态,既拆了陈德、司马靖的联盟,又不暴露两人的真实关系,给足了世家颜面,也为他接下来的应对留了余地。
他看向脸色铁青的司马靖与陈德,语气多了几分底气:
“崔太仆说得在理。司马氏要税监之权,陈氏要尚书台郎官之位……可以!但得等守城成功后,陛下回来亲批。眼下,我只要两样东西:司马氏的十万两银子、千匹棉布,陈氏的三座粮库,今日交割,他日我夏侯衍必在陛下面前,为二位请功。”
司马靖还想争辩,陈德却拉了拉他的衣袖,崔秉已倒戈,再硬逼下去,万一夏侯衍翻脸,连现有的粮道财权都保不住。
他咬牙道:“好!我信将军一次,粮库明日便开,但将军需立字据,承诺他日必为陈氏请功!”
司马靖虽不甘,却也只能跟着点头:“银子棉布三日内送到军营,但若将军食言,司马氏定不罢休!”
“这是自然。”
“最好如此,否则就别怪我等不客气了!”
夏侯衍颔首,命亲卫取来笔墨,当场写下字据,递与二人。
殿外的暮色渐浓,一场看似凶险的发难,终在崔秉的暗助下,以
“各退一步”
暂告段落。
只是谁都清楚,这不过是守城之战中的一次短暂妥协,真正的考验,还在城外的匈奴铁骑与城内的人心浮动里。
夏侯衍苦笑一声,随后目送司马靖三人离开朝会大殿。
有些模糊的视线里,他想起来前世看过的那些爽文小说。
书里的主角遇上这种逼宫的世家,哪会跟他们磨嘴皮子?
直接叫亲卫拖出去砍了,抄家时搜出的金银充军,世家掌控的粮道、财权全攥在手里,记殿文武吓得大气不敢出,从此大权独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唉!
只可惜我哪是爽文主角啊。
这大将军的印,是陛下亲手给的,可八岁的孩子手里,连调遣皇城禁军的权力都没有。
当初司马业降敌,朝里乱成一锅粥,我能压下那些想拥立藩王的旧部,靠的不是什么
“主角光环”,是丁泰带着父亲生前的三百亲兵死守宫门,是禁军里几个念着夏侯家旧恩的校尉撑着场面。
我要是真像书里那样,把陈德、司马靖说杀就杀了,恐怕丁泰老爷子他们几个都得来看看我是不是得失心疯了。
看看我是不是为了权力连
“稳定人心”
的根基都不顾了?
到时侯老亲兵寒了心,禁军里的旧部再动摇,我这大将军,跟个空架子有什么区别?
再看眼前这三人,陈德要尚书台的郎官,司马靖要税监之权,是贪,是想趁火打劫,可他们没跑啊。
司马业带着人降匈奴那会儿,洛阳城门都快被踩破了,想逃的世家早就卷着家产往南方跑了,这两人还守着粮道、财库没动。
他们要的是
“权力”,不是
“亡国”,只要洛阳还在,他们的粮道、财库才有价值。
真把他们砍了,陈氏掌的那三成粮道,没了陈德的手令,底下的管事们能把粮食私吞一半,剩下的运到军营,得等到猴年马月?
司马氏的财库一乱,军饷断了,那些刚募来的新兵,明天就得扛着木枪逃回家。
更别说军队里的那些人,东门守军的校尉是陈德的侄子,北营的副统是司马靖的族弟,连死士营里都有两个队正,是清河崔氏的旁支子弟。
我要是动了他们的家主,这些人夜里就能带兵把军营烧了,他们不是忠于我,是忠于家族。
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侯别说守洛阳,我能不能活着从这大殿走出去都难说。
爽文里的主角有金手指,有死忠,有
“逢凶化吉”
的运气。
我没有。
我只有父亲留下的一把旧剑,只有陛下那句带着哭腔的
“信将军”,只有这座粮食只够撑一月、城外围着数十万匈奴铁骑的孤城。
杀了他们容易,一刀下去,血溅在盘龙柱上,看着解气。
可杀了之后呢?
粮道断了,财库乱了,军队哗变了,百姓更慌了。
匈奴人要是知道城里自乱阵脚,明天就能架着云梯攻城。
到时侯,我怎么对得起父亲留下的亲兵?
怎么对得起陛下南渡前那殷切的眼神?
指尖慢慢松开剑柄,殿外传来宫门外悬挂首级的风铃声,细碎却清晰。
夏侯衍深吸一口气,压下那点不切实际的爽文幻梦。
这不是书里的世界,没有
“一键解决”
的好事。
只能忍,只能谈,只能在世家的私欲和守城的大局里找个平衡。
先让他们交出粮、交出钱,稳住眼下的局面。
至于他们要的权力、要的官禄,等守住了洛阳,等陛下从南方回来,再慢慢算。
毕竟,在这乱世里——
活着,守住城,才是最要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