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华灯初上。夏云舒站在那栋宛若黑曜石般沉默耸立的豪华公寓楼下,仰头望向高耸入云的建筑。玻璃幕墙反射着城市璀璨的灯火,冰冷而疏离,每一扇窗户后面都隐藏着她无法想象的、与她的世界截然不同的生活。她攥紧了手里那张冰冷的、印着繁复花纹的门禁卡,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背包里,是那套已经干洗熨烫平整、却依旧散发着廉价布料气味的保安制服,以及一张打印出来的、条目详尽到苛刻的清洁用品清单。下午,一个自称是顾先生助理的年轻男人面无表情地将这些东西交给她,语气公事公办,没有多余的一句废话,只是强调必须严格按照清单要求和时间执行。
深吸了一口晚风中微凉的空气,却无法驱散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窒闷感。昨晚的宿醉依旧残留着隐隐的头痛和胃部不适,但更折磨人的是那种踏入未知领域的惶惑不安。那份签了字的协议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套在她的脖子上,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她再次核对了一下门禁卡上的楼层号,走进旋转门,内部奢华的大厅和穿着笔挺制服、目光审视的前台人员让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幸好,专用的电梯需要刷卡才能启动,避免了与任何人交流的可能。
电梯无声而迅疾地上升,超重感让她微微眩晕。叮的一声轻响,轿厢门滑开,直面一扇厚重的、看起来极具安全感的玄关门。门外是铺着柔软地毯的寂静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头顶光线柔和的艺术灯散发着昂贵的气息。她犹豫了一下,才将门禁卡贴近感应区。咔哒一声轻响,门锁开了。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冷冽的、带着雪松与淡淡皮革香气的空气扑面而来,与她出租屋里那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截然不同。公寓内部的景象即使已经在白天见过一次,再次映入眼帘时,依旧带给她巨大的冲击。极致的宽敞,极致的简洁,也极致的冰冷。黑白灰的主色调,线条利落的意大利品牌家具,巨大的抽象艺术画,所有的一切都摆放得一丝不苟,像是博物馆的陈列品,缺乏人类生活该有的温度和烟火气。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毫无遮挡的、铺天盖地的城市夜景,霓虹闪烁,车流如织,繁华得如同虚幻的银河,却更反衬出屋内的空旷与寂静。这里安静得可怕,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过于用力的跳动声和血液冲刷耳膜的嗡嗡声。
她小心翼翼地脱掉鞋子,光脚踩在冰凉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上,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她从背包里拿出自己带来的旧拖鞋换上——这是她微不足道的、维持自尊的方式之一,不想用自己的脚弄脏这昂贵的地板,也不想留下更多属于她的痕迹。按照记忆和助理的指示,她找到了位于厨房后方一个不起眼角落的储物间。门一打开,她再次愣住了。这哪里是储物间,简直是一个小型清洁用品博物馆。所有工具都是顶级的德国或日本品牌,闪着金属冷光,分类细致到令人发指。抹布按材质和用途分门别类放在不同的格子里,清洁剂琳琅满目,标签上印着外文,针对不同的材质——木材、大理石、玻璃、不锈钢、皮革……都有专门的产品。那份清单上的每一项要求此刻都有了实体,变得无比具体而沉重。
不敢再多耽搁,她拿出清单,再次确认了今天的重点清洁区域——客厅、开放式厨房、主卧室及配套卫生间。她决定从客厅开始。首先是最容易留下指纹和痕迹的玻璃和金属部分。她找到专门的无绒抹布和玻璃清洁剂,按照说明稀释好,对着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小心翼翼地喷洒,然后顺着一个方向仔细擦拭。玻璃面积大得惊人,她需要踮起脚,伸长手臂,甚至搬来专用的踏脚凳才能够到顶部。动作必须轻缓,不能留下水痕,反复擦拭确认光洁如新才敢进行下一块。仅仅是清洁这面窗,她的额头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臂开始发酸。
接着是那些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沙发和单人椅。根据清单要求,需要用特定的皮革护理剂,先用于净柔软的毛刷轻轻刷去缝隙灰尘,再用微湿的软布蘸取少量护理剂,以打圈的方式均匀涂抹,最后用另一块干净的干布抛光。每一个步骤都不能错,不能急。她跪在地毯上,低着头,全神贯注,仿佛在对待一件件珍贵的艺术品,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片空间的寂静,或者更怕的是,惊扰了那个不知何时会突然出现的男人。
清洁电视墙那庞大的屏幕和复杂的音响设备时,她更是紧张得手心冒汗。那些按钮和接口她从未见过,只能用最保守的方法,用干燥的超细纤维布轻轻拂去表面灰尘,复杂的线缆缝隙则用小刷子一点点清理,不敢用力,也不敢移动分毫。
时间在高度紧张和重复的机械劳动中缓慢流逝。当她终于完成客厅部分,直起有些发酸的腰,才发现窗外的夜色已经浓得化不开了。公寓里依旧只有她一个人,安静得能听到中央空调系统运行时极其微弱的送风声。这种绝对的寂静反而加剧了她的不安,总觉得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某个角落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甚至产生幻觉,似乎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呼吸声,猛地回头,却只有空旷的房间和冰冷的家具。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想象,走向开放式厨房。这里更是重灾区。巨大的中岛台面是某种她叫不出名字的深色石材,光可鉴人,要求不能有一滴水渍或指纹。嵌入式冰箱、烤箱、微波炉……所有电器的表面都必须擦拭得锃亮,连拉手的内侧和底部都不能放过。橱柜的门板、水龙头、甚至垃圾桶的桶身,都需要用不同的清洁剂和处理方式。她像个陀螺一样不停地旋转,擦拭,清洗,归位,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皮肤上,也顾不上捋一下。
就在她正费力地清理烤箱内部顽固的少许油渍时,身后极远处,似乎传来极其轻微的一声“咔哒”响。像是门锁开启的声音。她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耳朵竖起来,心脏狂跳得像要冲出胸腔。她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仔细聆听了半晌,却再没有任何动静。是幻听吗?还是风吹动了什么?或者是……他回来了?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她保持着那个弯腰的姿势,僵在原地足足有好几分钟,直到确认再没有任何异响,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直起身,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她不敢回头去看,只能强迫自己继续手上的动作,但效率明显慢了下来,每一个感官都处于极度警觉的状态,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能让她心惊肉跳。
这种草木皆兵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她开始打扫主卧室。这个房间比客厅更让她感到窒息。巨大的床铺得一丝褶皱都没有,深灰色的床品质感极佳,却冷冰冰的。床头柜上除了一盏设计感极强的台灯,空无一物。衣帽间里,所有的衣物、领带、配饰都按照颜色和品类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是军事化管理。这里充满了那个男人强烈的个人气息,那种冷冽的、不容侵犯的掌控感无处不在。她甚至不敢多看那张床一眼,只是快速地用吸尘器处理地毯,擦拭家具表面的灰尘,动作尽可能地轻,尽可能地快,只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人倍感压力的空间。
配套的卫生间大得离谱,干湿分离,有一个巨大的按摩浴缸。所有五金件都是闪亮的铬色,镜柜一尘不染。她按照清单要求,用专门的清洁剂对付淋浴间的玻璃隔断和水渍,清洗台盆,擦拭马桶(甚至连马桶盖的内侧和底座都不放过),最后给所有金属件抛光,确保不留下一个水印。整个过程,她都觉得脸上发烧,一种闯入他人最私密领域的尴尬和不适让她浑身不自在。
当时钟指向晚上九点时,她终于完成了清单上列出的所有项目。腰酸背痛,手臂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额头和鼻尖布满汗珠,身上的旧t恤也汗湿了黏在身上。她环顾四周,公寓确实变得比她刚来时更加“一尘不染”,每一处都闪着冰冷而完美的光。但她并没有感到丝毫的成就感,反而有一种筋疲力尽后的虚脱和茫然。
她仔细地将所有清洁工具清洗干净,晾在储物间指定的位置,把剩余的清洁剂瓶盖拧紧放回原处,确保一切恢复原样,仿佛她从未来过。她脱下拖鞋,换上自己的鞋子,再次检查了一遍是否遗漏了什么,或者不小心弄坏了什么贵重物品——还好,一切完好。
走到玄关,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巨大、奢华、冰冷、寂静得可怕的空间。它像一座被精心打磨过的水晶牢笼,美丽,却毫无生气。那个男人,始终没有出现。这种未知反而加深了她的不安。她轻轻地关上门,锁舌扣合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清晰。电梯下行时,她靠在轿厢壁上,看着数字不断变小,才敢真正松一口气,疲惫如同潮水般瞬间将她淹没。
走出大楼,融入夜晚嘈杂的人群和车流,温暖的夜风吹拂在脸上,她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那份高得离谱的时薪带来的短暂兴奋早已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和无法驱散的不真实感。这份工作,这栋公寓,那个叫顾德彪的男人,都像一个巨大而诡异的谜团。她攥紧了口袋里那张门禁卡,它像一块冰,硌着她的皮肤。她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下一次,下下次,她还要踏入那个“樊笼”,而那只隐藏在暗处的、“饲养”了她这只临时工的主人,迟早会现身。想到这一点,一阵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