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六月,溽暑初临,空气里饱蘸着黏腻的水汽,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毛孔上。天光尚未大亮,灰白的光线透过糊着旧报纸的木格窗棂,勉强驱散屋角的昏暗,却驱不散那无所不在的潮热。老旧的吊扇在头顶徒劳地旋转,吱呀作响,搅动的气流也是温吞的,拂过皮肤,只留下一层更腻的薄汗。
夏云舒眼皮动了动,还未完全清醒,耳边先捕捉到外间灶膛里柴火细微的哔剥声,以及母亲极力压抑着的、低低的咳嗽。那声音像钝锯子,一下下拉扯着她的心。她立刻睁开眼,没有丝毫贪恋这破旧板床上的残梦,利落地坐起身。
狭小的房间一览无余,墙壁斑驳,地是粗糙的水泥地,却收拾得异常整洁。一张旧书桌,一个简易的布衣柜,便是全部家具。最醒目的是墙上层层叠叠贴满的奖状,红底金字,从小学到高中,密密麻麻,像一面无声的战旗,记录着这个清贫之家唯一的、也是最大的骄傲。
她趿拉上那双洗得发白的塑料拖鞋,走到仅容转身的灶披间门口。母亲夏婉正佝偻着背,往土灶里添最后一把柴火,锅里的白粥咕嘟冒着泡,米香混合着草药特有的清苦气弥漫开来。
“妈,不是说好了等我起来熬药吗?”云舒的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更多的是心疼。她几步上前,不由分说地接过母亲手里沉重的柴刀。
夏婉回过头,额上沁着细密的汗珠,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眼底带着疲惫的青灰,但看到女儿,那疲惫里便硬是挤出一点温柔的笑意:“醒了?粥快好了,药也马上得。你再去躺会儿,还早。”
“不困了。”云舒利落地把散落的柴禾归拢到墙角,动作熟练得像演练过千百遍。她瞥见母亲微微颤抖的手指,心头一涩,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拿起葫芦瓢,从水缸里舀水进搪瓷盆,“我先洗漱。”
早饭简单得近乎寡淡:能照见人影的白粥,一小碟自家腌的咸菜,还有一个煮鸡蛋。那鸡蛋是家里那只老母鸡昨儿个唯一的下饷,是夏婉特意留给女儿的。她熟练地剥完壳,雪白的蛋白颤巍巍的,便要往云舒碗里放。
“妈!”云舒手疾眼快地挡住,语气不容置疑,“你吃。张大夫说了,你得补充营养。”
“我吃咸菜就好,这个油腥重,我吃了反而不舒服。”夏婉试图绕开女儿的手。
“胡说,昨天你还说嘴里没味。”云舒不由分说,将鸡蛋轻轻掰成两半,将明显大得多、蛋黄饱满的那一半强硬地塞进母亲碗里,“一人一半,不然我也不吃。”
推让了几个回合,夏婉终究拗不过女儿的固执,只得小口小口地吃着那半颗鸡蛋,像是品尝什么稀世珍馐,眼底却漫上更深的水光。她知道,女儿是把所有能捞到的好东西,都紧着她这副不中用的身子骨。
饭桌上沉默下来,只有细微的咀嚼声和夏婉偶尔压抑的轻咳。粥碗见了底,夏婉抬起眼,目光落在墙上日历那个被红圈重重标记的日期上,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舒舒……录取通知……这几天,该有信儿了吧?”
云舒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喉头有些发干,“嗯”了一声。a大,中文系。那是她悬梁刺股十二年,无数次在深夜里靠掐自己胳膊保持清醒才搏来的一线微光,是母女俩贫瘠生活里唯一炙热的指望。光是想到这个名字,心脏就像被什么东西攥住,又酸又胀,跳得发慌。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邮递员老张那熟悉的大嗓门,穿透沉闷的晨雾:“夏云舒!挂号信!a大来的!”
“啪嗒”,云舒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母女俩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那种近乎恐惧的巨大期盼。云舒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尖锐刺耳的一声。她几乎是扑到门口,一把拉开门闩。
清晨略显刺眼的阳光洪水般涌进小院,穿着洗得发白的绿色制服的老张,笑呵呵地举着一个厚厚的es快递信封,信封上,“a大学”几个鎏金大字和庄严的校徽,在曦光中灼灼耀目,几乎烫伤了云舒的眼睛。
“恭喜啊云舒丫头!咱们镇子今年头一份!状元郎!光宗耀祖啊!”老张的大嗓门惊起了院里啄食的麻雀。
云舒的手有些抖,接过那沉甸甸的信封,指尖下的纸张质感陌生而矜贵。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笨拙地连连鞠躬。
抱着那封信,她像抱着一个易碎的梦,一步一步挪回屋里。夏婉也已经站了起来,双手无意识地在褪色的围裙上反复擦拭,眼眶红得厉害,嘴唇微微哆嗦着。
云舒深吸一口气,指尖带着微颤,小心翼翼地沿着信封口撕开。里面是几张质地精良的纸张。最上面那张,大幅的彩页,清晰的校门图案下,是一行她魂牵梦萦的黑体字——
“夏云舒同学,恭喜你被我校文学院中国语言文学系录取……”
后面那些冠冕堂皇的祝贺词她已看不清了,巨大的、滚烫的喜悦猛地冲上天灵盖,炸得她耳边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的水汽。
“妈——!”她猛地抬起头,声音劈了叉,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考上了!妈!是a大!真的是a大!”她扔下通知书,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去,紧紧抱住骨瘦如柴的母亲,又哭又笑,又蹦又跳,像个终于得到渴盼已久糖果的孩子。
夏婉也死死回抱着女儿,眼泪滚烫地掉进女儿汗湿的颈窝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好……好……妈的舒舒有出息了……妈就知道……妈就知道你一定能行……”
狭小破旧的屋子里,被一种苦尽甘来的狂喜和泪水淹没,连潮湿闷热的空气都仿佛变得甘甜。左邻右舍被惊动,纷纷探头出来,道喜声、羡慕的议论声让小院一时热闹起来。
兴奋的浪潮稍稍退去,母女俩重新坐回桌边,将录取通知书和附带的入学须知、费用明细表摊开,像是鉴赏无价珍宝,一个字一个字地反复摩挲、阅读。当云舒的目光下意识地掠过“学费”、“住宿费”、“教材费”、“军训费”等字样后面的那串数字,并在心里飞快地叠加时,她脸上激动的红潮,一点点褪去,血色肉眼可见地消褪,最终凝固成一种近乎苍白的僵硬。
那串数字,像一枚冰冷的钉子,猝不及防地钉穿了她刚刚飞上云端的喜悦。她偷偷抬眼去看母亲,发现母亲脸上的笑容也不知何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近乎绝望的忧虑和窘迫,比这屋里任何一样东西都更沉重。
夏婉沉默地起身,走到床边,从枕下摸出一个小木匣,用挂在脖子上的钥匙打开,从最底层取出一个暗红色的、边角都已磨损的存折。她走回来,手指微微颤抖着,将它翻开,推到云舒面前。
那上面的余额数字,甚至不够那串学费数字的一半。
死一样的寂静,猛地攫住了这间刚刚还充满欢笑的屋子。窗外的蝉鸣变得格外聒噪,一声声,叫得人心慌。
“妈……”云舒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疼。
夏婉却抢先开了口,声音低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虚张声势的坚定:“舒舒,别……别担心,妈来想办法。家里……家里还有前些年买的国库券,我明天就去信用社问问,看能不能兑出来……再、再找你王姨、李婶她们凑点儿……总能、总能凑齐的……”她越说声音越小,眼神仓皇地躲闪着,手指死死抠着桌沿,指节泛出青白色。她心里比谁都清楚,王姨家儿子刚娶了媳妇,欠了一屁股债;李婶孙子身体不好,常年吃药,哪家都不是宽裕的。
云舒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发紧。她太了解母亲了,一辈子要强,清高得像棵竹子,宁可自己啃糠咽菜也绝不向人低头伸手,如今为了她的学费,却要逼着自己去碰碎那一身硬骨。而且,母亲那药罐子,每个月雷打不动的支出,就像个无底洞……
“妈,不用去借。”云舒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直灌到心底,压下了所有翻腾的情绪,声音出奇地冷静,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钱的事,我自己解决。”
“你怎么解决?你一个女孩子家……”夏婉急了,语气里带着恐慌。
“我已经十八了,成年了。”云舒打断她,目光亮得灼人,里面是一种超乎年龄的、被逼到绝境后的韧性和决绝,“a市是大地方,机会多。我去打工,两个月暑假,一定能赚到学费和生活费。”
“不行!绝对不行!”夏婉剧烈地摇头,情绪激动之下又弓着腰咳起来,脸涨得通红,“a市那么大,人生地不熟,你一个人去我怎么放心?打工那是多辛苦的活儿,你身体怎么受得了?不行……”
“妈!”云舒伸手,用力握住母亲冰凉枯瘦的手,那手心一层薄薄的茧子硌着她,“我不怕辛苦。我能照顾好自己。你忘了?我可是从小跟着陈爷爷扎马步、练拳脚的,等闲两三个混混近不了我的身。”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些,嘴角扯出一个安抚的笑,“就是去端端盘子发发传单,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等我大学毕业,找到好工作,我们就换个大房子,把你的病彻底治好,到时候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我天天陪着你。”
她描绘着虚妄却美好的未来,声音里灌注了全部的希望和信念。夏婉看着女儿那双清亮坚毅、没有丝毫动摇的眼睛,所有劝阻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女儿的脾气她最清楚,看着温顺柔和,骨子里却比谁都倔强执拗,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眼泪再次毫无征兆地涌出,这一次,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沉重的愧疚、蚀骨的心疼,和一丝无法言说的骄傲。
“可是……”
“没有可是,妈。”云舒站起身,动作利落地开始收拾碗筷,用行动宣告讨论结束,“这事就这么定了。我下午就去镇上网吧查查,看看a市那边有什么招工信息,尽快定下来就过去。”
收拾完碗筷,云舒借口屋里闷,要出去透口气,走出了院门。小镇的午后,阳光毒辣,石板路被晒得滚烫,热气从地面蒸腾起来,扭曲了远处的景物。她心里并不像在母亲面前表现得那么镇定自若。a市,对她而言,只是一个在地图上看到过的名字,遥远、庞大、陌生得像另一个世界。去哪里落脚?找什么样的工作?真的能挣到那么多钱吗?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心头,几乎让她喘不过气。
脚步自有主张般,把她带到了镇子东头。陈爷爷家那棵老榕树枝繁叶茂,投下好大一片阴凉。老爷子正穿着一件白色汗衫,在树荫下不紧不慢地打着太极,动作舒缓圆融,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
“云舒丫头?”陈爷爷收了势,拿起石凳上的汗巾擦脸,笑呵呵地打量她,“听说通知书到了?天大的喜事啊!怎么瞧着,心事比喜气还重?”
“陈爷爷。”云舒喊了一声,犹豫片刻,还是把录取的喜悦和随之而来的巨大困境,以及自己的决定,低声说了出来。
陈爷爷听着,脸上的笑意慢慢敛去。他沉默了一会儿,浑浊却依旧清亮的目光看向远处被热气模糊的田埂,半晌才开口:“人离乡贱,世事艰难。一个大姑娘家独自去那么远的地方闯荡,难处肯定少不了。”
云舒的心往下沉了沉。
却听老爷子话锋一转,声音沉缓有力:“不过,丫头,别怕。记着爷爷的话,这人哪,遇到难处,就跟练拳是一个道理。心,先要稳住了,不能慌。气,得沉下去,不能浮。看准了道儿,认定了,就别犹豫,别回头。管它前面是高山还是大河,直直地闯过去!有时候,退一步不见得海阔天空,进一步反倒柳暗花明。”
这些话,像重锤,一下下敲在云舒心上。她重重地点头,把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咽进肚子里:“我记住了,陈爷爷。”
回到家,她立刻打开那台吱呀作响的二手旧电脑,连上网线,开始在嘈杂的风扇声里搜索a市的招聘信息。网页加载缓慢,屏幕忽明忽暗,她的目光在各种闪烁的广告和信息间快速筛选。服务员、洗碗工、促销员……工资都低得让人绝望。忽然,一条加粗的招聘信息跳入眼帘——
“‘帝景’国际酒店,诚聘暑期安全巡查员若干,要求:身体健康,无不良嗜好,反应敏捷,责任心强。日薪面议,优厚。”
安全巡查员?保安?云舒愣了一下。但“日薪优厚”那几个字,像钩子一样抓住了她的视线。要求里并没有明确限定性别。她想起陈爷爷的话,看准了,就别犹豫。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汲取某种勇气,然后拿起手机,按照屏幕上的号码,一个键一个键地,用力按了下去……
晚上,和母亲通电话,她语气轻快,只含糊地说托同学联系好了一个酒店前台实习的机会,环境好,包住宿,待遇非常不错。电话那头,母亲千叮万嘱,声音里的担忧几乎要溢出听筒,却又怕说多了惹女儿烦,只能反复念叨着“万事小心”、“吃不消就回来”。
挂了电话,云舒躺在硬板床上,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上那片被窗外路灯光切割出的摇晃的光影。吊扇还在不知疲倦地转着,发出规律的噪音。小镇的夜渐渐沉静,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明天,她就要踏上那条完全未知的路。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单薄的录取通知书,冰凉的纸张边缘硌着掌心,却奇异般地传递来一丝微弱却坚定的力量。
前路漆黑,沟壑纵横。但她别无选择,只能攥紧这唯一的光亮,咬着牙,往前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