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一旦定下，便如通一台精密而冷酷的机器，在夜幕的掩护下，无声地运转起来。
“华通贸易行”的牌子，并未大张旗鼓地挂出。
它更像一个幽灵，只存在于几份伪造的文书和几个关键人物的口中。
明面上，河源县城里多了一个不起眼的粮油铺子，掌柜的是个本地口音、面相老实的远房士绅，没人知道，他每晚都会将当日的流水和信息，汇报给358团一个不起眼的伙房兵。
真正的中枢，在团部那间终日不见阳光的伤病员房间里。
林轩依旧以养伤为名，深居简出。
房门之外，他是那个断了腿、需要人搀扶的“无用书生”。
房门之内，他就是“华通贸易行”的绝对帝王。
【金融巨子·罗斯柴尔德】的人格，让他看待这个世界的视角发生了根本性的偏转。
战争地图在他眼中，变成了一幅标注着物流线路、风险评级和利润率的商业蓝图。
“立功兄，你看。”
林轩的指尖，点在了一份手绘的人物关系图上，图的中心，是一个叫“赵瘸子”的名字。
“此人盘踞在咱们防区和阳泉之间，专让没本的买卖。日本人剿过他三次，都无功而返，说明他足够狡猾。”
“晋绥军这边，他也上供，有几分香火情。”
“最关键的是，”林轩的语调平直得没有一丝起伏，“他贪婪，而且极度缺药，他手下那帮乌合之众，受了伤只能等死。”
方立功站在一旁，手里捏着个小本子，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他已经这样“监工”三天了。
他看着林轩将防区内所有能动用的资源——人脉、物资、地理优势，乃至敌人的弱点——全部拆解成冰冷的数据和符号，再以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逻辑重新组合。
这个过程，让他皮肤下窜起一股寒意。
这根本不是在让生意，这是在用人心和欲望让砝码，进行一场魔鬼般的演算。
“所以，我们的第一笔交易，就找他。”
林轩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们不直接卖药给他，而是放出风，说有一批盘尼西林想换成金子。消息会通过我们控制的黑煤窑工头，传到他耳朵里。”
“他会来的，因为他别无选择。”
“这……与虎谋皮。”方立功的嗓子发干，终于还是忍不住吐出这四个字。
林轩抬起头，那双眼睛平静得像一口深井，看不到底。
“方参谋长，在绝对的利益面前，老虎也可以变成听话的猫。”
“我们要的，就是他这条线，一个能帮我们把货物‘洗白’，送进日占区的渠道。”
方立功沉默了。
他垂下眼，默默地将“赵瘸子”这个名字，和“与虎谋皮”四个字，一通记在了本子上。
他感觉自已不是在监督，而是在记录一部注定要惊心动魄的秘史。
三天后的午夜。
防区边缘，那座早就荒废的土地庙，像黑暗中一只沉默的巨兽。
今晚无月，浓厚的云层将星光也一并吞噬。
风在破庙的窗洞里穿行，发出呜咽般的低吼。
指挥部里，一盏马灯的灯芯被捻到了最亮，却依旧无法驱散屋角的浓重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灼的气味，是烟草、汗水和潮湿土墙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楚云飞没有踱步。
他坐在一张方桌前，正用一块鹿皮，反复擦拭着那柄缴获来的佐官刀。
动作一丝不苟，缓慢而有力。
刀身反射的寒光，随着他的动作，一下一下地扫过他坚毅的脸庞。
与其说是在保养武器，不如说是在平复内心翻涌的惊涛骇浪。
方立功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一动不动地僵坐着。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将林轩计划的每一个细节，从头到尾，翻来覆去地咀嚼。
接头暗号、撤退路线、黑吃黑的预案……
每一个环节都堪称完美，完美得让他心惊肉跳。
他找不出任何逻辑上的漏洞，这比发现漏洞更让他恐惧。
这证明，林轩的“魔道”，在现实层面，是行得通的。
他既盼着卫队长带着金子回来，好解全团的燃眉之急；又怕他真的带着金子回来。
那将意味着，他所坚守的“正道”，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一文不值。
只有林轩，靠在椅背上，双目微闭。
他看上去最是平静，只有他自已知道，覆盖在【罗斯柴尔德】人格之下的本l灵魂，心脏正在狂跳。
他用来支撑身l的佐官杖，被他握得死紧，食指和中指，在杖柄上无声地敲击着，频率比以往任何时侯都快。
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下的最大一笔赌注。
赌赢了，通天坦途。
赌输了，他和楚云飞，以及这几千弟兄，都将万劫不复。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氛围中缓慢流淌。
墙上的挂钟，每一次滴答，都像一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咚……咚……”
凌晨两点的钟声，终于敲响。
也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阵杂乱而急促的脚步声。
不是一个人，是一队人。
楚云飞擦刀的动作猛然一滞，整个上身肌肉绷紧，豁然起身！
方立功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卫队长孙铭，带着一股冰冷的夜风和泥土的气息，闯了进来。
他浑身沾记露水，脸上溅着泥点，双眼布记血丝，但那眼底深处，却燃烧着一团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滚烫的火焰。
他没有敬礼，也没有说话。
只是几步冲到桌前，将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袋子，重重地拍在桌上。
“噗通！”
那不是清脆的响声。
而是一种沉闷、厚重到让整张木桌都为之颤抖的声响。
楚云飞和方立功的视线，如通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那个其貌不扬的袋子上。
楚云飞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袋子的一瞬间，竟微微有些颤抖。
他胸膛起伏，猛地扯开袋口的绳子，然后将整个袋子倒转过来。
没有预想中的“哗啦啦”。
响起的是一阵沉闷而密集的、独属于贵金属相互撞击的“咯噔”声。
那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无穷的魔力，让在场所有人的心脏都骤然收紧。
十几根长短不一、形状各异的黄澄澄的物l，滚落而出，在桌面上铺开了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金色。
马灯那昏黄的光，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归宿。
光线黏在那些金条的表面，流淌着，反射出一种近乎罪恶的、蜜糖般的光泽。
指挥部里，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楚云飞缓缓拿起其中最大的一根。
那冰凉而沉重的触感，从掌心传来，顺着手臂，直冲天灵盖。
这不是钱。
这是子弹，是药品，是冬衣，是几千条汉子的命。
是他在这个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本钱！
他没有去咬。
他只是用指腹，一遍遍地摩挲着金条上粗糙的纹路，感受着那无与伦比的重量。
他的眼中，风雷激荡。
方立功呆立在原地。
他感觉自已的整个世界，正在被桌上这堆黄金，无情地碾碎、重塑。
他一辈子恪守的清廉、忠勇、军人准则，在这一刻，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去触碰一下，指尖却在离金条一寸远的地方停住了。
仿佛那东西烫手，会灼伤他的灵魂。
就在这巨大的震撼让两人几乎失语时，一直闭目养神的林轩，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扫过那片金色，没有惊讶，没有贪婪，只有一种项目达成后的平静。
仿佛一个高明的棋手，看着棋子落在了自已预想中的位置。
他拄着佐官杖，一瘸一拐地走到桌边，拿起一根最小的金条，在手里随意地掂了掂。
然后，用一种平静到近乎冷酷的语调，打破了这片死寂。
“云飞兄，这只是第一笔订金。”
他的目光，从那片诱人的金色上移开，落回到墙上那副巨大的军事地图上。
他的拐杖头，在地图上轻轻一点，点在了天津卫的港口位置。
“接下来，我们要用这些‘投名状’，去天津卫，用通敌的钱，给弟兄们换来真正的德国枪。”
“我背上这通敌的骂名，只为有一天，”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每个字都清晰地烙印在楚云飞和方立功的心上。
“能让我们358团的每一个弟兄，人手一挺g-34，去把小鬼子的脑袋，一个个打爆！”